和黎淮麵對麵坐在會客桌的,是位年紀偏大的男人。
約莫四五十左右,後腦勺已經稀稀疏疏鑽出一小片短硬的銀發,雖不至衣衫襤褸,但上衣肩線已經洗得發白,麵料看起來脆如薄紙。
抬手伸向劇本的中指帶著長年夾煙的暈黃,老繭厚重,皮膚粗糙,臉頰黝黑,刻滿深淺不一的褶皺。
比起乾筆頭工作,更像下地乾活的農民,乾瘦乾瘦的,個子很高,骨架也壯碩。
剛進門時腳上穿的皮鞋極其蹩腳,像是臨時借來的。
大家看到這人的第一反應,都是懷疑這個人能不能付得起黎淮的薪酬。
畢竟黎淮的價格,屬於鐘亦來找也要三思的程度。
隻不過黎淮是看完決定著手改才收費,僅僅看的階段倒是要不了多少。
所以也有很多人花錢特地跑一趟,拿黎淮當試金石。
太不像樣的本子黎淮是不接的。
所以現在黎淮細眉緊皺,身體前傾,盯向客人難得發了脾氣。
眾人心頭率先浮出的猜想,就是這劇本大概不是原創。
是抄襲?或者乾脆直接拿彆人的東西占為己有。
黎淮看到這個故事的第一反應就是自己被耍了。
第二反應是覺得荒唐,第三才想起肖波波為什麼說覺得這人不對勁,他看到劇本就知道。
黎淮此刻說話的口氣實屬算不上好:“我想不通您為什麼要找我改劇本,是來炫耀嗎?”
花園眾人皆是一愣。
但男人似乎對他的反應並不意外,也沒辯解,隻是抻開泛黃的掌心,用小魚際底下那塊在鼻頭揩了一下說:“是他們要我來找你的。”
黎淮幾乎立刻掏出手機,一副要找茬的架勢:“他們是誰?平台還是製片方?”
“上次你沒接的。”
男人嗓音憨厚,沙啞裡帶著濃重的陝北口音:“漁民那個本子。”
黎淮:“……海南那個?”
他先是遲疑了一下,然後很快難以置信瞪大眼:“那個本子也是你寫的?我以為你是北方人。”
漁民的故事發生在海南,現在他拿到手裡的這個發生在陝北,各自營造出的真實氛圍,不是生活在當地的人寫的,黎淮根本不信。
男人抬手繞到後腦勺摳了下腦袋:“我是北方人,但那個本子也是我寫的。上次他們找你,你說不是本人寫的不要,他們就讓我自己來找你。”
“那你是怎麼寫那個漁民的?曾經在海南生活過嗎?”黎淮的關注點已經飛快跑偏。
“他們說還沒人仔細做過漁民,就出錢讓我在海南待了兩年,這個電影劇本是我以前寫的,漁民那個電視劇才是最近剛寫完的。”
男人說這些話時臉上沒什麼特彆的神情,老實巴交,仿佛隻是在聊一件稀鬆平常的小事。
想寫好故事沒彆的,要麼多讀書,要麼多走路。
怎樣讀書才算多?
像劉北平那樣。《北平無戰事》電視劇四十集,劇本前後加起來八十多萬字,他卻在動筆前用自己的觀點整理了三千萬字的史料成果。
著名製片人侯鴻亮稱他寫的是“史詩”。
不是隻關注創造曆史的偉人,而是要把人物命運跌宕起伏寫出來,把曆史裹挾進去才叫史詩。
怎樣走路才算多?
那要像高滿堂。七千多公裡寫出《闖關東》,累積四年寫出《家有九鳳》,走過十四座城市寫出《溫州一家人》……
然後自信滿滿跟你說:“既然我做這個題材,你就一輩子也講不過我。”
講不過他,就得聽他的。
如果男人現在把這個劇本給他,是等著他說這個故事還有什麼可改的地方,那是羞辱人。
羞辱黎淮不懂行。
這也許不是個多能掙錢、多精彩的故事,但絕對沒有可改的地方。
好的故事像一堵密不透風的城牆,嚴絲合縫牢牢沉在黃土裡,誰也找不出漏洞,誰也推不倒。
一旦動了城牆上的一塊磚,就得跟著動第二塊、第三塊。
男人很認真對黎淮解釋:“不是的,隻是不找你改,沒人認它。”
最最簡單直白的理由。
黎淮一時百感交集。
他是走過路的,也是讀過書的。但他沒有紮根,他找不到自己的根。
高滿堂也說,在藝術老人麵前,抱頭鼠竄者還有救,洋洋自得者不知羞恥。
黎淮深知自己其實沒多好,不少找他的人也不是真的為了劇本,隻是純粹為了得到“李準親自改過”這個勳章,方便賣個好價錢、在平台拿到的項目評級更高而已。
但男人這樣的劇本也需要這麼來一遭,隻能說明大家不識貨。
黎淮看著眼前質樸的男人,又是慚愧又是無奈:“您叫什麼名字?還寫過什麼?”
但男人:“他們不讓我說。”
意思就是黎淮這點猜得也沒錯。
他隻負責寫,但沒有署名權,甚至連正兒八經的編劇都算不上,頂多叫代筆。
至此,兩人僵持下來。
花園裡觀望了半晌的一乾人到後麵兩人平和下來說話,就聽不太清什麼了。
但他們看著黎淮神情不太對,讓春棠過去看看。
但春棠剛走近,就見黎淮忽然將眼鏡從臉上拽下來,對客人說:“等我一下。”
然後他開始打電話。
肖波波料到了黎淮會找他,所以接得很快。
但黎淮問出口的話卻跟他預想不太一樣:“上回漁民那個故事是哪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