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星星之火(3)(2 / 2)

北唐 蠶室廢人 6109 字 2個月前

範質咬了咬牙,道:“令公,食君之祿,自當忠君之事,這朝廷是主上的朝廷,不是他王秀峰的朝廷……”

“甚麼食君之祿——主上行伍起身,會種田麼?你是食民之祿啊……咳咳咳咳咳”

馮道厲聲駁斥了範質一句,卻說得急了些,氣沒有喘勻,不能遏製地咳了起來。

範質驚呆了,他被馮道這貌似大不敬的話語驚呆了,一時間竟然腦海中一片空白,半晌方才醒悟,急忙上前扶住馮道,輕輕拍著他的後背,苦笑著卻不知該從何說起。

良久,方才聽得馮道緩緩開口道:“如今這個天下,誰做天子,不是我們這些儒生說了算的。誰也不知道下一個皇帝是誰,誰也不知道明日的天下究竟是誰家的江山,這些事情,既然看不明白,也看不透,便不要在上麵花心思了。連至尊尚且如此,中書那個位子,又有甚麼好爭的?王秀峰想要做中書令,早就想了,不好意思開口罷了,若是依著我,讓給他又有何好心痛的?隻是此事主上萬萬不會答允,我這尊泥胎塑像,主上硬是要擺在廟堂裡麵撐門麵,又有甚麼辦法……?”

老頭子嘿嘿苦笑起來:“在這個世道裡當宰相,太糊塗了不成,宰相糊塗,老百姓就要餓死;太精明了也不成,那些手裡握著兵權的人,任誰都能輕鬆地捏死我們。桑國僑便是太聰明,最終聰明反被聰明誤,滔天權勢,萬貫家財,左不過一場黃粱夢罷了……”

範質自嘲地一笑:“王秀峰如今的權勢,和桑國僑當年可有得一比呢……”

“以桑國僑的才智,尚且名裂身死,王秀峰遠不如他,而驕橫跋扈過之,他又能撐得到幾時?你和他爭來鬥去,和與死人爭鬥又有何異?”

馮道帶著幾分無奈對範質開導道。

“……文素啊……如今天下不是大唐鼎盛時候的模樣了,百業凋零,黎庶離散,盛世丁戶十不存一。如今不是誰有理誰能走遍天下,是誰的刀子亮誰便有理。我們這些儒臣,是管不到這些的,天下也好,家國也罷,留給那些做大事的人去想罷……我們隻要能兢兢業業,勸課農桑,開墾田地,修治水利,使民有所依,戶有所存,百姓賦稅之餘能得一半飽,不至於鋌而走險,便是無上功德政績。若是再能教化一二,選拔一些出身科製的親民之官,便是造福天下之業了……”

這番話說得範質眼睛酸,他乾澀地笑著:“令公未免過於悲觀了些,當今聖上畢竟是明主,隻要我等儘心輔佐,盛世自然可期……”

“我豈不知當今主上是明主?”

馮道苦笑著搖頭,“這世道太亂了,明君未必能全其國,暴主未必能得報應,隻是這些都隻能寄希望於旁人,我們自家做不得絲毫主張。我們不是帶兵的人,若是對政爭卷入太深,動輒便是滅門之禍。文素,你要記著,無論誰做皇帝,無論江山換了誰家的,都要有治民親民之官來秉權行政,否則便沒有人交納賦稅,朝廷便沒有收入,軍隊便沒有軍餉,士兵們便要嘩變,要造反,要拉著袞服再裹一個皇帝出來——所以我們這些人雖然軟弱無力,卻是任何一個朝廷也缺不得的,缺了儒臣,朝廷便不再是朝廷了……”

“……所以我們不能卷入皇權之爭,任何時候都不能,隻要我們不染指軍權,不染指皇權,那麼不管大寧宮裡坐著的是誰,便都不會動我們……”

“皇權之爭?”

範質詫異地問道。

馮道笑了笑:“你以為不是麼?王秀峰和主上之間那層舊情蒙住了你的眼,連朝局都看不明白了?王秀峰跋扈也好,驕橫也罷,無非是想一身兼挑兩府,以樞臣外兼節鎮,這都是人臣的大忌。不過仗主上麵子薄,不好意思駁斥黜落他罷了。慕容彥超之禍,不過是疥癬之疾,王秀峰權柄過甚方才是心腹之患,主上是刀槍上麵滾過來的人,一家老小婦孺均死於政爭,豈能不知此理?王秀峰欲掛帥征泰寧軍,主上便要親征,這不是極明顯的事情麼?主上親征是因為滿朝文武拿不出一個能夠壓得住王秀峰的統兵之人,到了這樣的地步了,王秀峰若不篡位,隻怕敗落隻是個時辰問題了……”

範質渾身打了個冷戰,馮道曆經四朝風雲變幻,始終穩居相位,果然不是沒道理的。

郭威與王峻之間牢不可破的親密戰友情誼經他一番剖析解說,頓時顯得貌合神離搖搖欲散起來。

範質遲疑著,說實在的,雖然馮道已經將道理講述得夠清楚了,他還是有些不甘心,一想起王俊那副跋扈傲慢的嘴臉,以儒臣自居的範質便覺得一陣陣膩煩,小人當道,賢臣避讓,這是哪門子道理。

似是知道他心中的不忿,馮道歎著氣道:“你每旬往澶州寫一封信,你以為王秀峰不知道麼?”

範質頓時渾身上下如同被迎頭潑了一盆雪水,一陣涼氣自胸中湧出……??馮道平日閉門家中坐,連朝都不大上,三天才去一次中書門下,隻在政事堂裡坐半個時辰便打道回府,連李穀都在背後議論說令公是有些老得一陣陣犯糊塗了,然則自己以為最隱秘的政治*,這個老家夥居然私下裡知道得清清楚楚,而且聽馮道語中之意,此事竟然連自己的頭號政敵都了若指掌。

太可怕了,看來自己這樣的儒生,在政爭這件事情上還真是沒法子和這些在漩渦中摸爬滾打了幾十年的老家夥們鬥啊。

“申生在內而亡,重耳居外而安。這道理不光是咱們這些讀書的老儒明白,聖上雖然幼年未曾讀書,這道理也還是懂的。就是王秀峰,又豈能不知?否則為何近在眼前剛剛接管了大內禁軍的李重進他不忌憚,偏偏忌憚一個外鎮澶州的太原侯呢?”

馮道繼續用他溫和虛弱嘶啞的語氣慢慢“敲打”

著範質。

“其實此刻看好太原侯的不隻是你,李惟珍暗中也有動作,隻不過你不知道罷了。可是主上知道,王秀峰也知道。主上之所以隱忍,一來是他生性仁厚寬宏,知曉亂世為臣的不易,二來你和李惟珍都是他準備留下來最終輔佐太原侯的宰相人選,因此他也便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情勢如此,王秀峰為何偏偏提防忌憚於你,卻極少找李惟珍的麻煩?不是他心血來潮,也不是他心胸狹隘,而是他忌憚你這個日後的宰相今日便來奪他的權。李惟珍分判三司,終日與丁畝戶數河工水利錢糧米穀這些民生國計攪在一處,類似泰寧軍和此番延州這類事情極少插言,這便是他比你聰明的地方啊……這些事你覺得是軍國大事,王秀峰自然更覺得是軍國大事。既然是軍國大事,自然有他和聖上決之,你範文素橫插一道,搶著要與他去爭這個‘軍國大事’的議決之權,他怎能容你?”

馮道頓了頓,沉聲道:“我們是文官,亂世文官自然有文官該管之事,何謂黎庶生計,何謂國計民生,田土、水利、商賈,無非爾爾。我不教你攬事,並非不理軍國大事,否則還叫甚麼宰相?隻是文武殊途,我們有我們的軍國大事,王秀峰和那些藩鎮諸侯有他們的軍國大事,各統其權,各司其職,各自管好自己的‘軍國大事’,天下即便不能大治,生民卻也可少受些苦難。文素你一門心思操心王秀峰該管的‘軍國大事’,是舍本逐末了……”

馮道這些日子養兵,極少開口說話,今日勉強打點精神,一口氣說了這許多的話,早已是精力耗儘,臉上充滿了倦容,強打精神最後道:“延州那邊的事情,你說了不作數,王秀峰說了也不作數,折從阮的兵就駐紮在三水,如今關中他的嗓子最亮,延州的事情隻有他說了才算。你把這個事情交給王秀峰去打理,他便是再不通情理,終歸要賣上折家三分薄麵……如今你若插手此事,隻會引起王秀峰的猜忌和疑慮,甚至可能會把太原侯也牽扯進來,若是教王秀峰誤疑太原侯參與了此事,隻怕他便要打疊精神處處掣肘了,本來能夠順順當當辦下來的事情,王秀峰自家便能處置停當的事情,生生便要被你攪亂了……”

此時範質對馮道已然是徹底的心悅誠服,他一聲不吭地拿起那份密奏,最後問道:“這個把高允權弄了個灰頭土臉的莽撞校尉怎麼辦?看樣子高允權自家是處置不了此人了……”

馮道無力地擺了擺手:“……讓王秀峰頭痛去,我還是那句話,延州的事情,折可久那老狐狸說了才算……”

——————————————————————————————————————————??二更,大家砸票啊!

上一頁 書頁/目錄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