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裡出乎意料的,竟依然是某一種農作物。
藺獲拿起它,拂去麵上乾涸的土塊,露出了下方紅色的表皮。
他有些遲疑地道:“另一種土豆?”
上一次帶回土豆的,依然是謝自強。他領著景長嘉的命令出海,於三年前回來,就帶回了兩種作物。
一種景長嘉叫它土豆,另一種則是玉米。
經過三年的試種與推廣,目前這兩種新糧種都已經為百姓所接受。
藺獲說不清心中是什
麼滋味:“……他竟還在命你尋這些。”
“雲中殿下一直想讓大家都吃飽肚子。”謝自強說,“此物熟食如蜜,當地人叫它蜜薯。但雲中殿下叫它紅薯和地瓜。另有一信,也請藺大人一同轉交。”
他一邊說,一邊從懷中拿出信件。
那信揣在懷中,猶帶餘溫。以手撫紙,好似還能聽見景長嘉柔聲叮囑。
“……此物喜溫喜光,怕冷不耐寒,需種植在陽光充足的溫暖之地。但慶幸它極為耐旱,適應力也很強,所以還算好養。恒哥兒可擇河南、河北與西南諸地推廣種植。”
“種子不多,當珍惜行事。土豆已然大成,便擇有經驗的農人,試驗種植,緩緩圖之。新糧種推行不易,當依照舊法,免其賦稅、鼓勵墾荒。”
“恒哥兒當以社稷為重,便是與我生氣,也萬莫放棄此物。舟行水上,人立其中,當思之重之……”
楊以恒手掌一收,雪白的信紙頓時揉成一團。
藺獲盯著那張紙,額頭青筋一跳,卻到底按下了不滿,低下了頭。
“送東西的人在哪裡?”楊以恒問。
“此人乃雲中郡王的船隊……”
“謝自強,我知道。”楊以恒打斷他,“他在哪裡?”
“臣不知。”藺獲說。
“那就讓鎮撫司緹騎去找!”楊以恒怒斥道,“藺獲,朕把你從鎮撫司獄提出來,不是讓你一問三不知的!”
他一把扔開信件,冷聲道:“讓他帶著他的船隊待命,兵部的人隨時會去找他們。既然你的雲中殿下指示了鮫人所在,我們總要有所行動是也不是?”
“鮫人乃傳說之物,貿然行事,恐受傷者眾。”藺獲答道。
楊以恒冷笑一聲,又道:“另有一事,新糧種土豆與玉米,既以推廣試種三年,年年產量激增,那免除的農稅也該收起來了。”
藺獲猛地抬頭。
楊以恒盯著他的眼睛,語調冷然:“藺大人心有不滿,可怎麼不見那戶部整日與朕哭窮,缺錢缺糧的折子堆得比人都高!出海尋寶,征收歲租,總得有一樣!”
“……謝自強另外帶回一物,乃是某種樹木。已按叮囑在福建安排專人種植。”藺獲說,“臣自請前往福建,替陛下種植新苗,訓練水師。”
“藺愛卿可是朕的左膀右臂,朕離不開你。”楊以恒一口駁了,“這件事就交給謝自強去做。讓他好好訓練,免得沒辦法對朕的好哥哥交代。”
藺獲躬身領命退了出去。
等到勤政殿裡再無一人,楊以恒親自拾起那被抓成了一團的信紙,小心翼翼地細細撫平。
你在看嗎?他想:你能聽到我在說什麼嗎?
你知道的話,就該回應我了。
天上明瓦安靜,像是一塊無知無覺的紗布。長風卷過它,也掀不起絲毫波瀾。
隻有行於之下的路人,會被風卷出一個哆嗦。
藺獲跟著風出了宮。
他翻身上馬,穿過宮外不遠的鎮撫司衙門,慢慢走到了東市。鼎沸的人聲與街邊蒸騰的食物熱氣頓時淹沒了他。
藺獲忽然想起,那年景長嘉離開北疆,也是一人一馬慢慢走出的邊城。
他放下訓練趕去送行,景長嘉騎在馬上,大笑著與他揮手:“回吧,彆耽誤了練兵!”
他沒有聽,隻是固執的跑到了景長嘉的身邊。
當年十四歲的小王爺已經長成了一顆挺拔的樹或是鋒銳的槍,騎在馬上已能初見青年人的模樣。
他們當時說了些什麼,記憶裡早已記不清了。
可他記得,他似乎問過景長嘉:“你回到京中,打算做些什麼?”
北疆的大風永不停歇,它帶著邊城內訓練的號子聲呼嘯而來,卷起了景長嘉鮮紅的長鬥篷。
那個十七歲的雲中殿下凝目遠望,眼裡有著深沉的悲憫。
他收回視線,似乎玩笑般的開口:“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風雨不動安如山。”
隨後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揮了揮手:“你回吧,日後咱們京中相見。”
藺獲沒有走,隻目送著他轉身打馬而去。
身後披風獵獵飄揚,如一麵永恒不倒的軍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