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邊三人的熱鬨早就吸引了刑部許多大大小小的官員。他們看見這邊站著嚴尚書、陸副指揮使等人, 雖然不認識與嚴尚書發生衝突的是那位年輕人,但還是都圍了過來。
周遜絲毫不意外嚴大人會說出這種話來。凡是和周采扯上關係的,無不例外, 都是些捧著流言當圭臬的貨色。他隻淡淡瞥他一眼,道:“我聽說嚴大人滿腹經綸,平時經常花時間在外麵給他人的子女講學,隻是不知道大人用在家裡子女身上的時間, 有沒有大人給旁人講學的時間的一半多?還是說——嚴大人比起言傳, 更喜歡身教?”
嚴尚書皺了皺眉, 他不知道周遜此言何意, 但也沒有追問的意思——與周遜多說一句話,他都覺得掉價。
可他轉身還沒走出兩步, 便聽見周遜道:“對了, 正好嚴大人在這裡, 這封信,便拜托嚴大人轉交給嚴嘉了吧。”
大庭廣眾, 眾目睽睽, 幾個看熱鬨的人眼睜睜地看著周遜將一封信從懷裡掏了出來——那信封是嚴府特製的, 上麵還印有嚴家的家徽。
嚴家很喜歡做這些很有□□風格的事,並將此引以為“風骨”,就連自己家裡寄信,用的也是特製的信封。嚴尚書原本以為周遜是氣急了, 正在胡言亂語,正想回頭好好嘲諷一番。
然而當他回頭看見那信封上熟悉的家徽時,就連神情都凝滯了。
“前幾日嚴嘉寄信給我, 向我討教應如何闡釋‘蓬生麻中, 不扶而直;白沙在涅, 與之俱黑’。他常來我府上同探究典籍,可惜這幾日似乎是觸怒父親,出不了門。”周遜道,“今日我原本該照例托小廝將信帶去嚴府,正好遇見嚴大人,便省了這道功夫。嚴大人滿腹經綸,想必比我更懂得這個道理應該如何闡述,隻是……”
他微微眨了眨眼,像是很為難似的:“嚴兄明年便要春闈,嚴尚書是做父親的,比起在這裡教育旁人,或許更該抽些時間,回去關照關照自己的子女,對嗎?”
嚴尚書瞧見信封上熟悉的字跡,如遭雷擊。可除了信封之外,周遜還將另一條盒子遞給他:“嚴兄上回還一並寄來了一盒劍穗作討教的謝禮,可惜我不舞劍,不需要此物。便也勞煩嚴大人一起帶回去。”
圍觀之人看見這片熱鬨,小聲地議論起來。
“嚴家家風不是出了名的好麼?嚴大人方才斥責那名青年,怎麼連自己的孩子同他交好也不知道?”
“家裡父親就是大儒,整日在外麵論道,自己的孩子卻要向他人請教功課……”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蓬生麻中,不扶而直……這兩句話對上,還真挺有意思的?”
“我看那劍穗,價格不菲啊!”
“不過,嚴尚書的獨子竟然會向他請教、與他交好,甚至贈謝禮……這個人應也不是池中物?怎麼沒聽過他的名字?”
“周遜……是周狀元的弟弟麼?”
嚴尚書接過東西,他聽見旁邊的議論聲,借著有人喚他,羞惱著拂袖而去。周遜隻靜靜立在那裡,神情舒緩。
旁人見沒有熱鬨可看了,也就散去了。周遜轉身要上樓,身後卻傳來了一個男聲:“方才那可真是巧。”
陸顯道。
周遜表情不變,他雙眼依舊是冷冷淡淡的,嘴角也依舊是平緩的模樣:“很巧?”
“正巧你身上就帶著給嚴嘉的回信,正巧回信,便是由嚴家的信封裝著的。正巧,還有能驗明的確是嚴嘉所贈的劍穗……”陸顯道緩緩道,“正巧……”
周遜用手指敲擊著欄杆。
“蓬生麻中,不扶而直。唔……”他居然笑了笑,“同年的學子,聊到《荀子》,聊到這句話,也不是什麼奇怪的事吧?”
——至於嚴嘉會和嚴尚書發生衝突隻能寫信給他,嚴尚書今日會來這裡,那種自詡清高的人,會在他麵前說出“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這種話來規勸與他廝混在一起的人,又或是評判於他,也不是什麼奇怪的事吧?
陸顯道沒說話了。
周遜施施然對他一笑,兀自上樓去了。
行走在樓道中,他想,世間哪有那麼多完美的巧合。
巧合隻屬於幸運兒,而普通的人想要得到幸福,卻要付出千倍百倍的努力。天之驕子唾手可得的幸運,旁人想要得來,卻要遍體鱗傷、流儘鮮血地用儘一切算計。
腳步踏在樓道上,發出清脆的聲音,周遜在親信的引領下,走向那間預定的包廂。
在看見內裡玄色的衣角時,周遜笑了。
他唯一不用靠遍體鱗傷就能得到的幸運,已經在這裡了。
……
樓下聲音清亮,是官員在誦讀周鴻的罪狀。周遜坐在皇帝身邊,眯著眼看著中間跪著那灰撲撲的人影。
自上次牢中相見又過去半個月,他簡直要徹底認不出周鴻來了。
他眸光掃過一樓後麵的座位,周采在那裡,周采也正看著周鴻。他身側坐著周父,自己看上去則是麵沉如水,似乎很是焦慮。
今日周鴻被審,周采身為兄長自然是要來的。他這表情也是很符合周采身為兄長一貫對周鴻的偏寵疼愛。不過周遜總覺得哪裡怪怪的。
他說不出來這感覺是什麼,心裡卻越來越警惕。樓下,誦念供狀的絳衛不疾不徐道:“……在路斌傷重後,周家也並未派人去進行探望與補償……”
在聽聞事發之後,周家竟然對路斌等人不屑一顧,就連探望也從未有過後,圍觀的人群裡出現了一陣騷動。
“想不到周家表麵上看起來光鮮,私底下竟然這般作威作福!”
“弄斷了人的腿,就連探望也未曾探望一下?也太過分了吧!”
整個過程中,周采隻坐在他的位置上。他垂著睫毛,睫毛微微抖著,不知道在想什麼。
周遜皺起了眉。
絳衛念完了供狀。威武堂一片寂靜。周鴻隻跪在地上發著抖,像是全然被嚇破了膽子,就連一句話也不敢說。而遠處的周采隻是閉了眼,像歎了口氣一般地握住了拳頭。
“既然供狀如此,那麼……”
“壞了。”
周遜低聲道,幾乎就在頃刻之間,他便想到了方才那違和感的來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