粗糙的切割聲在大殿外枯燥地響著。許久之後,康王黑著臉進來,端著一盤碎金子道:“皇帝如今滿意了?”
他不得不讓人去切。在他們切割金銀的時候,皇帝派了好多帶刀的侍衛,以保護他的名義站在他們的身邊。
皇帝讓小李公公下去檢查,小李公公檢查了一會兒,道:“回皇上的話,確實是純金。”
“好!”皇帝鼓掌道,“不錯,真不錯,這就是北魏的‘匠人精神’吧!既然如此,接下來就請康王將剩下的金銀,全部十斤十斤地切成臊子吧!”
“皇帝!你不要欺人太甚!”康王怒道。
“又或者,簡單一點,康王自己把十斤銀子切成臊子,朕就放過剩下的金銀。”皇帝慢慢地拍著手道,“怎麼樣,康王打不打算給寡……咳,本人一個麵子啊?”
“你!”
康王還想說什麼,可旁人已經圍了上來。其中一人皮笑肉不笑道:“康王,您請吧。”
“為了保證康王的安全,咱們都在旁邊守著康王,等著您切完呢!”
康王:……
在這片盛情難卻下,康王隻能滿懷著恥辱,在門外切銀子。門裡麵,皇帝聽見外麵“哢嚓哢嚓”的聲音,轉頭看向周遜,得意道:“你看,這打臉是不是挺爽的!”
周遜:“……不愧是你。”
皇帝:“啊哈哈哈哈!這就是我,正道的光!”
說著,他拍了拍周遜的肩膀:“而你,是正義的夥伴!”
周遜:……
“正好,你如今是侍郎!正義的夥伴,侍郎!”皇帝樂顛顛地,又露出了微妙的笑容。
周遜:……
“總有一天我都要弄清楚,你到底都在笑些什麼。”周遜在皇帝耳邊咬耳朵。
過了許久,侍衛又進來,說:“康王殿下的手動不了了,可還有四斤呢!”
“讓他繼續切!”皇帝大手一揮,“一刀下去就抵幾千兩,比切糕還貴。如此好意,隻能讓他切!”
許久之後,康王終於傷痕累累地,端著一盤銀子渣走了進來。
大殿裡的光景與外麵是不同的。他將銀子盤扔到桌子上。皇帝瞥了一眼,對小李子道:“你去稱稱?”
小李子稱完,彙報道:“康王還差一斤呢!”
康王無法,隻好漲紅著臉,又出去。出去後再回來,小李子又稱:“康王還差五兩呢!”
康王又出去。他再進來時,又稱出少了一兩。見他進來,有人小聲哄笑起來:“康王你有缺斤少兩了!”
“怎麼能叫缺斤少兩?康王的事,能算缺斤少兩嗎?”小李子嗬斥道。說著,他又道:“康王,您……再請?”
“我要告訴我皇兄,你竟敢對我!”康王瞪著皇帝。
皇帝樂了:“你要告訴他,我逼你把銀子切成臊子嗎?”
康王:……
這太丟臉了!!
“好了好了,那就這樣吧。”皇帝一擺手,“錢,你給了,人,給你拿去。”
“……你得說話算話!”康王急道。
“當然,不僅說話算話,還給你包郵。到時候你麻溜地回北魏,周采就給你包郵寄過來。”
“包郵?”康王有些困惑,“包郵是什麼?”
“就是百世快遞,流芳百世的那種快遞,讓他給你運過來。”皇帝對他咧開嘴一笑,“好了,你可以回去了!”
康王暈暈乎乎地被帶回了驛館。而周遜則看向皇帝,對他道:“百世快遞?”
“一種運輸時間長達一百世的,最慢的快遞。”皇帝正色道,“我的意思是——”
周遜看他。
“把周采流放著到北魏去,讓他自己走著去,就算是包郵了嘛!”皇帝拍拍他的肩膀,“哼,誰讓他敢欺負我媳婦兒的?”
聽見那句“媳婦”時,周遜臉一紅,側了側身。
“而且,快遞免不了在路上被摔摔打打、暴力丟件嘛,你放心,周采準給你治得服服帖帖的。”皇帝道,“不過,其實我有件事兒不太理解。”
“什麼事?”
皇帝的聲音裡透著真實的困惑:“我原本把周采給你留著,是想著以後讓你來親手把他弄死的。結果你怎麼隻是搶了個婚,讓他丟了點臉,讓他關進牢裡一會兒,讓他被賣去北魏,流放過去……然後就沒了?額,說起來好像還是有點兒多,不過,你為什麼不殺他?”
“讓他那樣的人活著,原本比讓他直接去死,更痛苦。”周遜道,“以他那種自命不凡,心高氣傲的性格,他絕不肯就死、絕不肯承認自己的失敗,一定會想儘辦法來掙脫出來。若是……”
——若是讓他有朝一日,真的自己想要去死,卻又不能死。
那才是對他最大的摧毀與報複。
周遜這樣想著,意識到自己的話語裡戾氣叢生。而皇帝隻是撓了撓頭,道:“我是不太懂這些,要我,我就直接把他剁了,不過你喜歡,咱們就這麼乾!……對了!”
他想了想,又道:“一路上給他整點油魚啊瀉藥之類的,讓他一路走一路隻能吃這個!”
周遜:“???油魚?”
皇帝微妙地看了他一眼,表情漸漸凝固。
“我有一個朋友,他吃過。”他說。
“你說的這個朋友是不是……”
“不是,這回真不是我,真是我朋友,我哥!”皇帝急了,“你可千萬彆誤會!”
……
周采抱著膝蓋,坐在牢裡。
他臉色枯敗,在牢裡的這十餘日,周遜的話,一日一日,纏繞在他的腦海裡。
“我當真是這樣一個失敗的人嗎?”他不斷地想著,“我這一生,若不去拚,不去爭,真的會比現在過得更好嗎?”
這樣的想法像是陰魂般纏繞著他。和這些想法比起來,牢裡的蟑螂老鼠,折騰他到神經衰弱的慘叫,粗糲的飯食,和沒日沒夜的盤問……幾乎成了能將他從更深的痛苦裡釋放出來的、讓思考停止活動的慰藉,儘管,那也是痛苦,也是讓他整個人停止思考,變得遲鈍又庸俗的痛苦。
住在他隔壁牢房裡的,是一個聲音蒼老的男人。他從來不曾理會周采,隻是獨自一人窩在牆腳裡。而且不知怎的,周采每次看見他的身影,都有一種由心而生的恐懼感。
關於此人的罪責,周采知道得不是很清楚。似乎此人曾在皇帝少年時,如瘋了一般地闖入皇家的獵場,嘴裡絮絮叨叨地說著什麼話。他嚴重衝撞了幾位貴人,甚至有一位貴人因此染上了毛病,於是從此,便被視作瘋人,關在了這裡。
一直以來,周采對與自己無關的人都很感興趣。指不定某一日,那些人的故事便可以為他所用,成為他賴以往上爬的秘密。可不知怎的,在看見那個人時……他居然隱隱恐懼得,連一句話也不敢同他說。
他隻是呆在牢裡,昏昏沉沉,渾渾噩噩,滿腦子都是他自己少時意氣風發的回憶,和如今蒼涼的處境。漸漸的,稻草仿佛成了蠶絲絨被,潮濕的牢房仿佛成了繁華的皇宮,難聞的空氣也仿佛成了周府裡日日燃著的檀香……直到他回過神來,看見自己所吃的“桂花糕”,居然是半隻老鼠時,他才慘叫著從這長達數日的幻境裡清醒過來。
而在慘叫聲結束後,他也終於迎來了,接他的人。
是康王。
康王來接他了。
當初他聽聞康王與鴻雪的過往,故意用那樣複刻的方式,安排了他們的相遇……如今看來,他下對了賭注!
他得把自己打扮得好一些,然後,吟些詩,沒錯……康王最喜歡他才子的模樣。
“山重水……”在獄卒走後,他連忙用手收拾著自己的亂發,並想要吟一句詩來形容此刻的處境,可這一刻,他卻愣住了。
山重水……然後是什麼來著?
山重水……
山重……
他想不起來了!
他想不起來很多東西,他的舌頭仿佛麻木了,再也說不出好聽的話來,而舌頭上,還殘留著幻想中的“桂花糕”鹹腥的味道。他掐著自己的喉嚨,仿佛這樣就能想起來那些詩文、那些舌燦蓮花出來,多年來,這都是他賴以生存的依仗。
可他……
一點,也想不起來了!
走廊裡的腳步聲一步步地近了。周采惶惶然地,看著眼前的世界,一時間仿佛天旋地轉。眼見著走廊中的火焰逐次亮起,他突然縮了起來,捂著自己的腦袋:“不——不……”
“不——我不是廢物——我沒有輸——我——”
他像是突然間終於發了瘋,斷了身體的老鼠還在身邊,而他卻嗚嗚嗚地哭了出來,正在這時,他聽見了來自隔壁牢房裡的聲音。
“廢物!你是個廢物!”那個聲音蒼老的人不知怎的,竟然歇斯底裡了起來,他撲向了周采的方向,可中間隔著欄杆,他於是將自己的臉都擠在了欄杆上,仿佛擠了個變形,“周采,你這個廢物——”
“出什麼事了?”
“他又發瘋了——”
“把他銬起來——把周采帶出來!”
混亂的聲音響起,周采記不得發生了什麼。在看見那個人時,他的腦內一片空白,然後,他再恢複意識時,已經到了一個侍衛的懷裡。
康王原本想給他一個擁抱——他想迎接那個即使在牢中,也當如神明般美麗的青年。可他沒想到,那個人居然像個瘋子一樣,披頭散發、滿臉汙垢、嘴裡,甚至還帶著鹹腥的氣息。隱隱地,他似乎看見稻草上有老鼠的屍體——
一種不好的聯想閃過他的腦海間,他於是立時就將周采推開了。
周采還在發抖,而隔壁那個突然發了瘋的老囚徒,也終於被人按住了。陸顯道看著牢裡的肮臟穢物,微微皺了眉,然後對康王道:“人既然已經看到,康王殿下也可以離開了。”
康王原本想著自己在這裡,必然是要將周采帶出的,可他最終還是魂不守舍地替周采找了大夫,好好照顧了他一整日,最後卻……
獨自一人離開了。
“給周采換個牢房,過幾日就要上路去北魏了,這幾天過得體麵一點。”陸顯道吩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