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輕若之“死”(1 / 2)

謝正卿很久不曾涉足露華濃。

尤其是在下雨天。

腳下的木鞋一下一下地打在地板上, 聲音清脆而沉重。他所走的走廊很長,那一刻他的心情很焦急,又仿佛渴望這條路永遠也走不完。

走廊的儘頭, 隔著紙門, 是輕若所在的地方。

紙門之外站著黑衣的人, 那是緇衣使的手下。

也是告訴他這件事的人。

他們守著這間房間, 密不透風, 任何的蝴蝶與花朵都沒辦法從縫隙裡飛出去。

“若姑娘在裡麵。”那人嘶啞道,“謝將軍進去吧。”

謝正卿的喉結終於滾了滾,他聽著窗外的雨聲,低低地說了一句。

“好。”

緇衣使的人說,輕若沒遭什麼罪。她的態度很良好, 可以說是配合得過於良好——或許是知道自己肯定逃不過,她將所有的一切, 都和盤托出了, 事無巨細。

她手上沾了太多不乾淨的事情,當她說出一切之時,便是她的死期。而緇衣使,因著她的這份貢獻,答應給她一個痛快。

而今日便是她的死期。

謝正卿來見她最後一麵。

她有話想同謝正卿說, 而謝正卿……也有話,想問她。

紙門被拉開,而那穿著華彩長裙的女子, 正坐在茶室之中。她背對著謝正卿,對著一麵鏡子, 居然還在挽著雲鬢, 將每一絲黑發梳理好。她的姿態是這樣鄭重, 裝扮是那樣漂亮,仿佛這一日不是她的死期,而是天女的出行之日。

謝正卿沉默著,坐在了茶室的另一邊。

“你來啦。”他聽見女子的聲音。

“我來了。”

女子背對著他,還在挽發。謝正卿沉默地坐在她身後,一句話也沒有說。

他覺得自己或許有很多話要問,可見了她,卻一句話也問不出來。他們坐在一間茶室裡,卻隔得比從前他在茶樓上看她時還要遠。

“我的處決下來了麼?”先開口的,居然是那絕代的花魁,她背對著謝正卿,在梳自己的長發,“我聽說,他們會給我一杯毒\\酒。其實我不喜歡毒酒,人喝下毒酒時,臉會很猙獰,很不漂亮。”

謝正卿終究還是問了。他低聲道:“為什麼?”

他其實還很想問很多,比如到底有多少東西是她從他這裡騙來偷來的、比如她為什麼從一開始選擇了他來騙、比如他見到過的一切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

可最後,他隻問出了一句為什麼。

“因為將軍你太傻了,你的出身,太優渥了。像你這樣的人,一出生就在最好的家族裡,你生來就注定未來要封侯拜相,你的一生是一條繁花似錦的路,從你出生開始所有族人都會為了你鋪路。你的父親威嚴,母親慈愛,所有妾室因著你是少主也會對你溫柔和善。”

她依舊背對著他,卻用一種極為冷靜的聲音說著。

“你去最好的家學,先生們公平地對待你的所有成績。你想要交到朋友,所有的朋友因你是謝家的未來家主,都對你真誠善良。你可以看不起那些蠅營狗苟的文臣,你覺得要去做將軍是你對家裡最大的抗爭、活出了自我。你覺得自己孤注一擲、付出了一切,可你沒看到的是,你所去的玉州,知府是謝家提拔的人。你一到軍隊,便是副將,而主將寬厚正直,聽取你的所有建議。而你,就這樣‘一步步地’爬了上來。甚至整個邊關,所有軍隊,隻有你所在的軍隊,不曾被虧空餉錢、不曾有瘦弱的馬或不鋒利的盾。你帶著他們攻城略地,自然無往不利。”

“因此,你可以主持正義。當你每次將你發現的軍中的問題舉報上去,都會有謝家、有許多人,替你解決。你相信你的‘努力’得到了回報,把這所有的‘公平’當做是理所當然,相信自己會解決一切。可你不知道,對於更多的人來說,公平是一種奢侈。”

“你不知道會有不睦的兄弟,不知道家學的先生也會故意為了討好某家的子孫而顛倒是非黑白,不知道軍中也會有**,不知道你可以去當將軍,是因為你有選擇,而更多的人沒有。你更不知道有的人生來就在泥裡,想要擺脫滿腳的泥,就隻能一步步地往上爬,哪怕腳磨破了粉身碎骨,哪怕站到了最高處時也會被許多同你一樣生來就是天之驕子的人,嘲諷他們腳上的土氣。你的世界太簡單了大將軍,你不知道那些你生來就能得到的公平,對於他人來說是要粉身碎骨去爭取的幸運。所以,一開始你就會是我的目標。因為你與我,來自不同的階級。而你,懷著天真而優越的善心,像你這樣的人,最好騙啦。”

謝正卿沉默了許久,道:“你說過你不想做枝頭隨風搖擺的花。”

“是這句話麼?是這句話讓你對我上心起來的啊。因為你就是這樣的人啊,謝將軍。你相信每個人都該有夢想,都能乾乾淨淨地長出來,活到高處。可你不知道啊。”

他聽見珠釵搖擺的聲音,那個女子終於回過頭來,看了他一眼,粲然一笑:“有的人很臟的,全世界都可以鄙棄她。”

“你會喜歡我,隻是因為你的人生中,從來沒有見過如我一般的這種人。你見多了大家閨秀,所以會憐憫一個我。”女子又回過了身去,開始給自己梳妝,她描繪得那樣仔細,像是在繪製美人圖,“一個男子想要拋棄腳上的泥巴尚且不易,何況一個女子?一個女子,即使是當了高官的妻妾,終其一生也不是她,而是旁人的妻妾。男子在身居高位之後,即使是謀逆之徒,人們也隻會膽寒於他的功績,而再不說他腳上的泥巴了。可女子卻沒有這樣的機會。所以,隻給西涼辦事?遠遠不夠。”

“狼子野心。”

“野心?”她驕傲地揚起了下巴,儘管背對著他,謝正卿依然能感覺她的神情倔強而明豔,“對,就是野心。怎麼,一個卑賤的花魁有野心,讓你很意外?”

沉默,長久的沉默。

“你看著我的光熄滅了,現在,你不喜歡我了。”女子笑意盈盈。

“很長一段時間,我一直在茶樓上看你。”這是謝正卿終於又說出的話,他看向那個窗台,“你很喜歡蘭花。”

“我知道啊。可你,看見的是美人與蘭花。卻不知道那盆蘭花原本是她用來與北魏聯絡的道具。它們一直都在你的眼裡。”輕若輕聲道,“你不需要同情我,兩個生而不同的人不需要彼此同情。其實我很嫉妒你呢,謝將軍,很多人都會嫉妒你這樣天生幸運的好孩子吧?善良正義、而又天真得理所當然。所有人都會告訴你,壞人騙了你,就活該去死。而你確實從頭到尾除了被利用之外,一點錯都沒有。如果我生來是個男子,能多一條路,或許能考個科舉的末名爬上來,討好地叫你一聲謝兄吧?可惜了,我生來是個女子,對你這樣的幸運者,就隻有恨和嫉妒。”

“你不需要說什麼,你能看見我,也隻是因為我生得美貌。若是沒有這張臉,我成不了花魁,早該臟兮兮地死在西涼的冬天了吧?而你,也不會坐在這裡,聽我說這一番話。”

謝正卿許久不曾說話。

“原來是這樣啊。”他終於道。

“原來是這樣啊。”他重複了一句。

“是啊。”華服的女子緩緩回過身來,“原來是這樣呢。”

她今日真是美極了,絕對的盛裝,絕對的妝容,像是絕豔到極致、下一刻便會開敗的花。她眸光盈盈地笑了:“我是個壞人啊,而你,是個好人。”

謝正卿沉默。

“你這一生騙了那麼多人。”他輕聲道,“為什麼你快死了,卻不肯找你哥哥……去求情?這件事隻有我與我父親知道。你放心,我父親答應了周遜,要為這件事保密。”

輕若怔了怔,許久之後,甜甜地笑了:“因為壞人也想做一件好事嘛。”

窗外還是雨聲,許久之後,有人敲響了紙門。

木盤被送了進來,上麵,是一壺毒酒。

女子拿起了壺,她看著謝正卿,笑容嫣然:“謝將軍,待我喝完酒之後,你可以離開這裡嗎?聽說毒酒會讓人神色猙獰,我不想被人看見死後難堪的模樣,你是個好人,應該會答應的吧?”

謝正卿站了起來,他靜靜地聽著外麵的雨,“嗯”了一聲。

他轉身離開。

“輕若。”

推開紙門之前,輕若再次聽見了他的聲音。

“今日……我終於,認識你了。”他說,“我是世上第一個認識了你的人,對嗎?”

不是天女,不是間諜,不是花魁。

而是一個不幸者的一生。

輕若沒有說話,她像是畫中的仕女,端坐著,直到紙門被關上。

“小謝將軍,你太好騙啦,以後不要再這樣隨便相信彆人啦。如果我是你,我一定會站在這裡,親眼確認背叛者的死亡。”她笑了笑,捉起酒壺,“我真討厭你啊。”

直到最後,還說出了仿佛“初次見麵,能認識你,很高興”這樣的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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