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甜的個性溫吞、善於妥協, 但不代表她沒有原則。以前還算平靜的生活中,遇到三觀不同的人,或許是頂頭上司、或許是每日打交道的同事,忍忍也就算了,畢竟要工作、要賺錢吃飯,三觀不同也不會要她命。
但現在這種情況, 就不能再把以前的模式延續下去了。她做出覺悟的時機還是太晚了……不隻是她覺悟晚了,其他人亦是如此……為著個張楠, 他們的小隊付出了慘痛的代價。
三人眼看著張楠慢慢脫力,他扒著岩石的指甲都剝離了指尖,討饒過後,發現沒人有救他的意思, 他又開始咒罵起來,臨死前的嚎叫聲震耳欲聾, 貫穿了他們的大腦, 深深留在他們的心中。
張楠滑落進岩漿湖裡, 他撲騰了沒幾下, 本就不剩多少的HP便立刻歸零了,岩漿吞沒了他的身體, 湖麵冒出了些許氣泡。
洞窟內重歸平靜。
吳昊遲疑地問道:“他死了……?”
耿甜也遲疑地回道:“死了……吧。”
張楠的這種死法, 讓他們沒獲得多少真實感。
三人又靜待了許久, 確定這家夥不會再浮上來了,這才有了“張楠已死”的概念。
他們是見死不救的“共犯”,望著平靜的岩漿湖, 三人內心多多少少有什麼東西悄然改變了。
吳昊抹了一把臉,發現除了高溫環境逼出的汗水外,沒有眼淚。
“我以為我會覺得很爽快,或者大哭一場……但我……總覺得心裡悶悶的,並沒有解決一樁心事的輕鬆……”
耿甜也是這種感覺。
在他們兩個還整理著情緒時,寧斯年已經恢複了過來,他跳上了洞窟邊緣凸起的岩石,在能觸及到的最高點綁繩索。
“老寧啊,怎麼覺得你一點關係都沒有?”吳昊苦悶地問道。
寧斯年看了一眼他們,淡淡回道:“張楠這種人有很多,死不完的,為他們多花一秒的時間也是浪費。”他話音落下,手中捆著繩索的匕首便擲了出去,牢牢地插進岩漿湖對麵的洞壁上。
吳昊還在那邊問:“你實際遇到過很多嗎?”
“嗯,很多。”寧斯年拉了拉繩索,確定已經穩固好,他跳了回來。
起始點比較狹窄,無法三個人都站上去,便讓耿甜先走。她拿出件衣服撕成布條,揉成粗壯的一條,掛上繩索後,唰地一下就滑到了對麵。
然後是吳昊,最後是寧斯年。
順利滑過岩漿湖後,吳昊仍然追著寧斯年問:“你遇到的那些人渣得到應有的懲罰了嗎?”
寧斯年沉默了一下,他不發一言地用力扯了把繩索,竟然成功扯了回來,他在起始點綁的繩結很特殊,耿甜和吳昊都沒看懂手法,換了往常,吳昊肯定要巴拉巴拉問這個,但現在他隻在乎人渣有沒有受懲的事。
緩緩卷著繩索,在吳昊問了第二遍後,寧斯年才回答道:“沒有。”
這個答案很殘酷,現實裡人渣多了去了,真正惡有惡報的家夥寥寥無幾,甚至越是人渣,活得越好。
吳昊握著拳頭,神色狠狠的。
耿甜察覺他可能因為張楠的關係,想法開始走極端了。她抬腳,踹了吳昊一屁股,讓他往前蹌踉了好幾步。
“你乾嘛啊!”
“你想學漫畫裡的主角那般,當一個懲戒者嗎?”
吳昊愣了愣,“我……不行嗎!?”
“你能保證你絕對公平公正永不犯錯,不會誤殺誤殺嗎?”耿甜認真地問道。
所幸吳昊也沒自大到那種地步,他低下頭,搖了搖腦袋,隻是還小聲嗶嗶:“就算做不到絕對的公平公正永不犯錯,我也可以路見不平啊……”
“可以。”
“啊?”吳昊傻乎乎地抬頭,他以為耿甜是想教訓自己。
“想當個見義勇為的路人,我是不會反對你的,如果你說要去當‘懲戒者’,我會給你來幾發友情修正拳,寧斯年也會幫我的,對吧。”耿甜說著,看向了寧斯年,他順從地點點頭,“到時候讓你體驗體驗隊友給予的男女混合雙打組合技,保證你終生難忘。”
吳昊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麼,不過耿甜沒再給他機會叭叭,拍了拍手,指使寧斯年:“趕緊的,去把那邊的寶箱撈上來,下麵就是新區域了,我們先回空間睡一覺,吃飽喝足了再繼續探索。”
寧斯年一個飛爪,很快拿到寶箱,裡麵靜靜躺著十枚戒指——【儲物戒指,末日盒子出品的便宜貨,有一百立方米的空間儲存物品,簡陋的空間內不存在時間流動,不可儲存活物,請不要試圖將隊友放進此空間,姑且可以當個隨身冰箱用用。】
耿甜快速將戒指分一分,一人三個,多出來的那個由她拿著,吳昊和寧斯年都沒有意見。當然,儲物戒指不可能全戴手上,看起來太傻了,他們隻戴一個,剩下的則串起來掛脖子上,如果遇到孔嚴華和於佳冉,還能擼下來分給他們。
分完戒指,耿甜嘗試了一下戴著戒指能不能傳回自己的像素空間,確定沒有問題,再回來把寧斯年和吳昊拉回了自己的像素空間。
雖然都是空間……大概有分級吧,當初陷阱箱發動的傳送魔法是在現實的副本裡傳送,所以耿甜同時發動傳送想回像素空間時,產生了衝突,給她造成傷害。隻要不是同時發動就沒問題的樣子……
耿甜胡亂想了一下,覺得她現在狀態不好,便暫時停止思考過於複雜的問題。
回像素空間後,就讓寧斯年、吳昊他們自便了,像素空間裡的時間正值上午,她去喂了下雞仔和兔子,準備去遠處的小山包那兒瞧瞧史萊姆。
寧斯年把耿甜給他們的被褥床單拿出來曬,吳昊雙手枕在腦後,當耿甜的跟屁蟲。
“你就沒事好做了嗎?自己的床具也曬曬啊!”
吳昊聳了聳肩,“老寧幫我曬了。”
“那你跟著我乾嘛?”
猶豫了一下,吳昊說道:“我這不是……想跟你說說話嘛……”
耿甜回身看了他一眼,“你難道不該和寧斯年更有話題些?”畢竟都是年齡差不多的男人,寧斯年應該隻比吳昊大個幾歲,不至於有代溝。
“你說認真的嗎?”吳昊反應很誇張,“你覺得老寧一棍子打不出一個屁的樣子,能和我有話題!?”
耿甜無語望天。
“嗨呀,我就是覺得……我和你想法挺同步的……然後吧……我……”吳昊扭捏了半天,他們都已經走到史萊姆居住的山包那兒了,他還沒說到正題。
耿甜沒管他,觀察了一番史萊姆,發現它們都好好地待著,沒有亂跑,小山包被鑽出了一個洞,史萊姆全窩在洞裡。
又四處逛了會兒,吳昊支支吾吾地就是不切入正題。良久,耿甜歎了口氣,主動說道:“你是覺得心裡迷茫?”
吳昊猛地點了點頭,“寧斯年看上去完全不迷茫,他話又那麼少,我覺得從他那兒找不到答案……先頭你不是反對我成為‘懲戒者’嘛……我就想問問你怎麼想的……”
“說出這三個字,不覺得很羞恥嗎?都這麼大的歲數了,還妄想當什麼正義使者……在地獄蛛區域那兒又累又熱,我是真的不想談這麼‘哲學’的話題,回去吃點東西睡一覺,明天再說行嗎?”
“我現在根本睡不著啊!而且你對正義使者有什麼意見!或者是對我有什麼意見!我不能當嗎!?”
“來來來,坐這兒,那我和你說說。”耿甜找了塊空地坐下,像素空間此時的天氣很好,正是春天不冷不熱的早晨,微風拂過,空氣也很清新。
吳昊抱膝坐在她一旁,洗耳恭聽的樣子。
“這個世界本來就不是非黑即白的,每個人有每個人自己的思想,無論多麼近似,那也是不同的。當你以為你在行俠仗義審判惡人的時候,總歸會有人覺得你在實施暴力,而且什麼算惡人?懲罰到什麼程度才行?這些你心裡有數嗎?標準憑什麼要由你來衡量?當你貫徹這條路的時候,一定會有很多反對你的人出現,他們不屑於你的‘正義’,否定你、加害你,並且認為他們才是正義的一方。”
耿甜講到這問題就覺得有點心累,“你要當邪惡大反派,我都不會像你當正義使者那般反對……還乾脆利落些呢……”
“人類是充滿惰性的生物,雖然有些人是思想上的先驅者,但更多的人,嗯,世上百分之九十的人都不太愛思考,隻想要個符合自己喜好的答案,我是這麼覺得的。你也上B站吧,有些視頻彈幕,不是經常會有人問‘誰是主角啊’‘女主是誰’‘這人好的壞的’這種問題嗎?然而有些作品,它就是個群像劇,一群人都是主角……有些作品,主角就一個人,自然沒什麼男主女主,就隻有那麼一個主角,卻非有人要分清這主角對象是誰,主角的對象就一定是‘男主’或‘女主’,賊傻逼……還有些作品,喜歡剖析人類心理,那這就更複雜了,出現的人物很難直白定義好壞,事實上,人類本來就是好壞各半的。”
“人是混沌的,這世上真正的惡人很少,真正的善人也很少,大部分都隻是普通人而已。我甚至不覺得張楠就算真正的惡人了……你要有明確的認知,我們對張楠見死不救,不是在伸張正義,隻是順從自己的心願看他死罷了……因為我們沒有直接動手,勉強不算是動用私刑……”
耿甜劈裡啪啦說了一大堆,從自己的背包中掏出瓶水喝了一大口,“我不喜歡和彆人聊這個話題,是因為總有人和我想法不同,我也不想說教,更不想說點大道理來強辯自己是正確的。我不會妨礙他人的活法,隻希望他人也彆來妨礙我的活法。”
“你是我的隊友,我們往後在副本中求生,息息相關,所以你堅持要我說,我可以給你說一說,但我話擺在這裡了,你是聽聽就算,還是接受我的意見,這個不勉強你。當我確定你我走上殊途,那就隻能分道揚鑣了。”
吳昊在旁邊默默聽完,似有不服氣,“難道我就不能做些什麼了嗎?”
“你能啊,路見不平一聲吼嘛,隻是這和當個‘正義使者’還是有很大差彆的。在自己能力範圍內幫助他人沒什麼,但以自己的判斷去懲戒他人,這就有問題了。”
“我打個比方,若有個小孩殺人無數,以此取樂,你殺不殺他?”
吳昊愁眉苦臉想了想,“這……這小孩多大啊……”
“十歲左右,不服管教,對長輩的教導陽奉陰違,擅長扮可憐裝弱小,最喜歡趁他人掉以輕心時出擊。”
“我去,設定是不是有點豐富啊?”
“哦,我兼職寫手,這是我以前寫的一個人物,我的主角乾掉了這小孩,被讀者罵得可慘了,最後還被舉報鎖文……本來想當全職寫手的,因為這事兒,我放棄了。老實告訴你,不管你說殺還是不殺,我都能找出與你相反的理由來反駁你,照搬讀者罵我的那些就行。”
吳昊炸毛:“那你還問我!”
“就是說,碰上這種事,在不同人那兒都是有不同的對錯,哪怕你不殺這小孩,將他交給警察,讓法律評判他的罪行,十歲……小孩肯定不會死,哪怕法律公正地給出了結果,也會有很多人不服的。人家法律都不服,會服你?殺了這小孩也不行,又會有很多人跳出來可憐這孩子,為他找各種理由證明他罪不該死。更有甚者直接罵我本人,說我塑造了這麼個人物是不對的,不能寫主角給他洗腦,讓他從此變好嗎?”
“我寫個故事,創造虛構的人物,本是消磨消磨閒暇時光,抒發一下自己的一些想法,就這樣,也會有人追著我討要妄想稅。”
“人們隻是當當鍵盤俠,就有足夠殺人於無形的威力,更彆說在你實行你的正義時,也會有人用實際行動來反對你。那多痛苦啊,明明是想做好事,卻反而被打成反派,還不如第一開始就當個反派輕鬆呢。”
吳昊感到很憋屈,“你這個例子不行,太極端了,就……就拿張楠舉例吧!像張楠這種人,我直接乾掉他不行嗎!”
“擺在眼前的事實,你問我行不行……不行啊,曹大哥不是已經阻止過你了嗎?哪怕糟糕的事情發生後,有人確實因為張楠而死,這世上仍然存在不認可你殺他的人,所謂的‘理中客’就是這麼回事。他不是主觀的、有預謀的,所以他罪不至死;你不是法官、你不能代表法律,所以你不能判罪殺人……反正理由一大堆。”
耿甜一套組合嘴炮打下來,吳昊明顯焉巴了不少,不過這樣就好,起碼他應該不會再走極端了。
“你明明看著就是個軟妹……沒想到你心裡想的事情那麼……那麼……消極?負麵?感覺你的軟妹形象崩塌了……”
耿甜翻了個白眼,“我還以為在我庖丁烈魔狼屍體的時候,軟妹形象已經崩塌了呢。”
兩人插科打諢了一會兒,耿甜看著差不多了,正色道:“我們是人,心中自有親疏之分,好壞參半,所以不要以你的觀點來審判他人,不要隨便就背負起‘正義’二字……但你可以走你自己的路。”
“比如?”
“啊……唔……比如路遇黃花大閨女被惡霸纏上的時候,不要猶豫,把惡霸打飛吧……”耿甜說完,她自己都被自己的舉例雷翻了。
兩人相顧無言。
好半晌過去後,吳昊問了最後一個問題:“我們不談正義與否的事,若我非要殺張楠不可,你會反對嗎?”
“不會。”
得到回答,吳昊的心情舒朗了許多,他躺到草地上,伸展了一下四肢,終於明白自己的真實心意了。
“其實我也沒那麼想當‘正義使者’,就覺得對張楠恨得不行,還不是親手乾掉他的,心裡憋得慌……嗯,我也是想到了曹大哥,不知道自己見死不救的行為正確與否……仔細想想,我根本無所謂‘正確’,隻是想要有人認可我罷了,哪怕我不是‘正義使者’……”
耿甜打了個哈欠,心情一放鬆,困意便上頭了,她吐槽道:“你這人看起來粗枝大葉,內心還蠻纖細的嘛……我不在乎彆人怎麼想的,我隻在乎我自己怎麼想的,不過現在我挺在乎你們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