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工作(2 / 2)

“比難過更嚴重。”詩薇道,“常年住在這種陰暗不見光的地方,深受歧視,又在這種隨時會丟命的時代,心理都會慢慢扭曲。”

“所以我們小心點。”老赫啞聲道,“守舊派會獵殺低級畸變者,而低級畸變者平等地仇恨每一個人,無論你是不是守舊派。”

這就像一個逃不開的循環。

在普通人眼裡,低級畸變者是恐怖危險的代表,而低級畸變者因為這些歧視開始做一些恐怖危險的事,兩者的關係隻會越來越惡劣,不可調解。

“霍延己上任最高執行官後,也沒能解決這個問題,因為最不可控製的就是人心。”詩薇說,“但霍延己厲害就厲害在,他上任第一件事就力排眾議,開啟了宵禁製度,這大大減低了兩方的衝突與傷亡。”

大多數衝突都是在夜晚發生的,而夜晚一旦不能外出,就像一盆涼水澆滅了仇恨的烈火。

宵禁雖然限製了自由,卻大大提高了治安,降低了城內動亂與居民的死亡率。

老赫卻道:“宵禁製度也隻能治標不治本,仇恨和衝突一旦被壓抑久了,容易出大事。”

“但您在……”詩薇瞥了桑覺一眼,把話收了回去,“您不是再清楚不過嗎,他們之間的矛盾無法調解。”

“是啊。”老赫體質不錯,爬了這麼久的樓梯都不帶喘的,“可人不就是這樣嗎,不斷什麼時候都沒法齊心,內部鬥爭永不間斷。”

他們順利地來到五樓,放眼望去,一眼看不見頭的走廊兩邊,是密密麻麻的入戶門,這一層最起碼住著上百個人,十分擁擠。

牆麵灰敗陳舊,貼滿亂糟糟的廣告,其中自然少不了平日最常見的開鎖和黃色小廣告。

餘人家在最裡麵的第三戶,隻有他家門口乾淨整潔。

桑覺問:“沒有鑰匙,怎麼進去?”

“等著。”

詩薇熟練地拿出鐵絲,直接插進鎖孔,輕輕轉了幾下,就聽到哢噠一聲,她回眸一笑:“撬鎖是我們部門的人手必會技能。”

桑覺有點好奇,他隻在電影裡見過這種技術。

推開門,整間屋子的布置一覽無餘,房間加上衛生間一起就隻有十二平米,唯一的窗戶在床頭,小到桑覺都鑽不出去,隻能透進一點淺淡昏白的日光。

原以為老卡爾的房子夠簡陋了,沒想到還有更貧窮的。

不過房間聞不到一絲異味,所有物品都擺放得很整齊,看得出來主人很愛乾淨。

“嗒”得一聲,燈開了。

老赫看了眼時間,目視前方,按下手腕上的懷表,似乎是個錄音機。

他肅穆而鄭重,嘶啞的聲音像抽拉的生鏽風箱:“坍塌曆325年12月19日上午10:43分,我作為遺物整理師來到低層區13號小巷12-501,為餘人先生收尾人生。”

對於低級畸變者來說,他們唯一會被尊稱為‘先生’的時候,大概就是這一刻。

老赫說完放下背包,道:“開始吧。”

桑覺問:“我要做什麼呢?”

詩薇扔給他一個棒棒糖,也給自己撕了一個:“小甜心第一次乾這活,可以先在旁邊看看。”

桑覺撕開棒棒糖的包裝紙,嗅了嗅後含進嘴裡,含糊道:“這些東西都要帶走嗎?”

詩薇搖頭道:“他大概是沒料到自己會死在城內,所以沒有提前委托過。隻需要整理有用的東西,其他的都要丟進下麵的回收箱,然後對整間屋子進行消汙染處理,就算結束了。”

“那他的

遺物最終會怎麼處理呢?”

“居民用不到的東西會充公,用得到的物品會出現在一月一次的慈善廣場,分發給有需要的人。”

餘人的東西不多,倒是很好整理,鞋子衣服這些東西都算遺物,可以留給一些實在買不起生活用品的人。

詩薇摘下牆上的便利貼,隨口讀出上麵的內容:“今天有個普通人誇我脖子上的魚鱗很好看,一時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但確實有點開心。他似乎很想要一片,如果下次有機會再見,就把家裡之前脫落的鱗片送給他,曬乾過的,摸起來不會黏膩,希望他會喜歡……”

日期是12.1日。

詩薇遞給桑覺:“不會是你吧?”

畢竟大多數普通人看到人身上長出魚鱗,就算不一臉嫌惡,也會離得遠遠的,更彆說誇好看了。

桑覺摘掉嘴裡的棒棒糖,抿了下唇:“真的很好看。”

詩薇揚起唇角,嫣紅的嘴唇含著棒棒糖的末端,牙齒發出咬合的嘎吱聲:“要是所有人都有和你一樣的審美,他也許就不會死了。”

桑覺沒應聲,詩薇認為是極端的守舊派殺死了餘人。但之前霍延己說過,在沒有證據的情況下,不要隨意揣測任何人。

牆上的便利貼不少,他一一看去。有些便利貼很舊,有些很新,交錯地貼在牆上。

【真的太可笑了,也許高層就是想把我們逼上絕路,讓一個極端的守舊派成為監管者最高執行官,瘋了吧?枉我曾經還把他當做偶像。】

這是在說霍延己嗎?

桑覺抿了下唇,好像不管是畸變者還是普通人,對霍延己的誤解都很深。

明明霍延己很好,並不極端,他隻是在努力地維持秩序。

不過當年,霍延己為什麼要說出那番令人誤解的話呢?

【我告訴他們,霍延己出現在了燈塔前,來送畸變者的勳章,他們都不相信,或覺得霍延己在作秀……我心裡也隱隱這麼認為。】

【真的是夠了!今天被一個令人作嘔的胖子吐口水!這種油膩邋遢出口成臟的人都能得到尊重,憑什麼我不能?】

【又是想乾脆去死的一天,隻有工作的時候才能平和的沐浴陽光……什麼時候我們也能走出低層區,尋常地走在街上呢?】

【他們說,那些所謂的高級畸變者也有罪……這些人的強大成功更加襯托了我們的卑劣醜陋。】

……

【他們說,要換一個最高執行官……我有些不安?怎麼換?】

【我想舉報他們,換一個人成為最高執行官,我們就能得到最好的待遇嗎?好像並不可以。】

最後這幾張貼紙的內容有點奇怪,桑覺趁後麵的詩薇和老赫不注意,把這兩張摘下來偷偷塞進了口袋,打算帶回去給霍延己看看。

餘人住了三十年的屋子,他們二十分鐘就收拾完了,一大一小兩個紙箱。

大紙箱裡裝著餘人的衣服鞋子,還有一卷被褥。小紙箱隻有成年人的兩個拳頭大,餘人的私人用品就都在那了,都是一些平日收藏的酒瓶蓋。

這就是餘人的一生。

最後就是消汙染處理,汙染基因在空氣中存活不長久,但以防萬一,還是要進行全麵消毒。

離開的時候,老赫帶著詩薇朝裡麵欠了欠身,表達最後的哀悼。

門被關上的那一刻,餘人這個名字也會被徹底地塵封在居民數據庫中,再難有人記起。

詩薇遞來一包紙巾包起來的東西:“噥,拿著。”

桑覺打開一看,是一包堅硬的鱗片,即便脫落已久,它們依舊保持著完美的光澤。

“既然他說了想送給你,那就隨你處理吧,丟掉也行。”詩薇扔掉棒棒糖的棍子,“但想要收藏你

就得小心點,彆被劃傷汙染了。”

“好的,我會小心保管的。”

桑覺收下了這份禮物,幫老赫一起把大箱子抬了下去。

這樣的遺物收取持續了一天,如果東西少,他們都多跑幾家,累在一起然後送去遺物管理處,東西多就要收一家去一次遺物管理處。

但大多數死者的遺物都和餘人一樣,一兩個小小的紙箱就裝完了。

晚上六點,桑覺終於迎來了下班。

分開的時候,詩薇給了桑覺一個工作牌:“你要是覺得這份工作還可以,明天就帶著它來A區1號監管局報道,我們一起出發。”

“我的工資是多少錢?”桑覺最關心這個。

“月薪二百五。”詩薇擺擺手,並起手指拋了個飛吻,“明天見,小甜心——如果你能幫我告訴霍長官,有位美麗的女士非常想邀請他共度一夜就更好了。”

“……”桑覺眨了下眼,“他拒絕了。”

詩薇不知道是不是沒聽見這句,跟在老赫身後消失在人群中。

熟悉的宵禁廣播再次響起,還有三個小時的倒計時。

桑覺在原地站了會兒,感覺今天做了很多事,又好像什麼都沒做。老卡爾的酒水也沒領,領了也不知道該放哪。

他沒有家。

……

書房裡,正在批閱文件的霍延己第三次看了眼時間,已經八點了。沒有開門的聲音,也沒有訊息。

他站到窗戶旁,注視著街上行色匆匆的人們,撥了個通訊出去。

“桑覺還在您身邊嗎?”

“不在了,遺物整理處六點下班。”那邊傳來老赫低啞的聲音,“那孩子有點說不出來的怪,你要注意點。”

霍延己嗯了聲:“我心裡有數,您放心。”

掛斷後,霍延己直接給桑覺撥了個通訊過去,很久都沒人接。

就在他拿起外套準備出門的時候,通訊器裡響起了一道試探的聲音:“是霍長官嗎?”

“……是我。”

十分鐘後,霍延己出現在了老卡爾曾經經營的酒館裡。

這裡亂糟糟一片,東倒西歪一地人,多少都帶了點傷,鼻青臉腫,到處都是酒瓶碎片。

桑覺站在吧台旁,被巡邏隊的人管製住了。

他嗅到了熟悉的味道,卻不開心地移開視線。

霍延己走過去,捏過桑覺的下巴打量了會兒,淡淡問道:“喝酒了?”

桑覺悶悶道:“嗯……”

霍延己問:“為什麼打架?”

桑覺道:“他們對我動手動腳,說要帶我體驗一下多人運動——”

“好了。”霍延己臉色一冷,沒讓桑覺說完。

側身對一旁大氣不敢出的巡邏隊隊長道:“《監管法典》四十二條,對方尋釁滋事汙染騷擾在先,當下做出的反擊算什麼?”

“正當防衛……”

霍延己冷聲道:“店裡不是有監控?具體怎麼回事仔細查清楚,該拘留的拘留,該罰的款一分錢都不能少。”

“是!”

他看向一旁戰戰兢兢的新酒館老板:“桌椅酒水損失你估個數。”

老板是真想說你們快走吧,可一想到一團糟的店麵又肉疼,最終遲疑地報了一個數字:“差不多600幣。”

霍延己把這筆錢劃給了他,然後在眾目睽睽下牽走了桑覺。

巡邏隊有苦說不出,按理說這種情況,兩方都得帶回監管局審訊……

桑覺像是在外麵犯事被家長領走的小孩子,回去的路上悶聲不吭,身上的酒香很濃,顯然喝了不少。

霍延己問:“你知道現在幾點嗎?”

桑覺還有意識:

“八點多了……”

霍延己淡道:“九點宵禁,為什麼八點還要喝酒?”

桑覺抿著唇,一副氣鼓鼓的樣子:“因為我不知道去哪裡。”

霍延己停住,轉身和桑覺麵對麵:“為什麼這麼說?”

雖然喝醉了,但小惡龍的邏輯線還是清楚的:“你早上把背包整理給了我,還給我介紹工作,我知道你不想讓我繼續打擾你,也不喜歡和我睡覺——”

霍延己皺了下眉,還沒說話,桑覺打了個酒嗝繼續道:“但是我真的不想一個人睡在陌生的地方……很孤獨。”

“沒有不讓你住。”霍延己理了理桑覺打架弄亂的衣領,“給你介紹工作是為了讓你更了解安全區的生活,有獨自養活自己的能力,如果有天我死了——”

桑覺不高興地打斷:“你不會死的。”

霍延己垂眸,撫了撫桑覺的頭發:“人都會死的,桑覺。”

桑覺咕噥著:“可我就不會……”

霍延己沒聽清:“什麼?”

桑覺突然撲進霍延己懷裡,緊緊抱著他的腰,一聲不吭。

所有人都會死,博士會死,霍延己也會死,那他該怎麼辦呢?

他收回出發前對博士說的那句“我不怕孤獨”。

他現在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