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子安並不是為了安慰湯叔,而是因為,他真的為這件作品的完成而讚歎。
很難想象,這樣一幅作品,竟然是由鐵這般錘打而成。
石體表麵起伏跌蕩,紋路如行雲流水,極富變化,有一種滄桑感。
偏偏這塊玉璧石為漏石,石體玲瓏多孔,左右上下宛轉相通,又給人清奇古怪,風骨嶙峋之感。
陸子安吹了吹,伸手輕輕一探,鐵樹深深紮在這石孔之中,竟仿佛與之融為了一體。
仿佛從石體上生出來的枝椏,盤踞得非常自然,根部有路可循,四處通達,內部變化多端。
既給人以視覺美感,又能讓人產生好奇的心理,恨不能將其掰開仔細研究一番。
僅僅從一個“奇”字出發,這就已經是一件非常成功的作品。
更不用說那枝椏上,竟然還有一朵朵綻放的寒梅。
花瓣輕而薄,明明是鐵,卻薄得仿佛有些透明。
如果不是親眼所見,真的很難相信,這樣的花朵,竟然是依靠著那粗糙的鐵錘,一錘一錘,打造而成。
“這……不紮手哎……”鄒凱摸了一下花朵中間的花蕊,驚異地道:“我剛才看著還以為是插在裡頭做固定的呢,原來竟然是花蕊啊?”
細若毫針的花蕊,看似纖弱,但上入手堅硬,這般經過千錘百煉,哪怕用力撥動,也沒有一絲斷裂的跡象。
“這個很牢固的,掛東西都可以。”湯叔笑容憨厚。
鐵乾橫斜,枝條蒼勁有力,花朵半殘,卻猶有一股子鬥氣尚存,仿佛在喚起人們對它們冬日裡傲霜鬥雪的記憶。
沒有了畫板的限製,習慣了將枝條伸出畫麵的湯叔在這幅作品上將自己的技藝發揮到了極致。
但是,這還不夠。
在湯叔略帶緊張的眼神裡,陸子安微笑道:“湯叔,我給您推薦一種漆?”
“可以啊。”湯叔接過毛巾,囫圇抹了把臉,咧嘴笑道:“什麼牌子?”
“沒牌子的。”陸子安早就準備好了,鄒凱遞過來兩個小油桶:“我自己調配的……大漆。”
本來伸出來準備接手幫他抬的湯叔神色一僵,手停在了半空:“……陸大師您的漆我知道肯定很好,但是……我對生漆過敏。”
沒想到會這樣,陸子安頓了頓,點點頭:“行,那我來吧。”
時隔多日,陸子安再次拿起漆料。
此時的他已經沒有了往日的小心翼翼,一筆一劃都隨意自如。
他沒有對鐵作任何的修改,保留了鐵畫原有的特色。
鐵樹通體漆黑,連梅花都塗滿了黑色的漆。
湯叔不敢站得太近,但又舍不得離開,隻能遙遙望著,目露驚豔。
生漆和熟漆的差彆,外行人看不大出來,但內行人則一眼能夠分辨出它們各自的特性。
熟漆一般會經過日曬和脫水,含水量非常少,雖然由於脫水而提高了與金屬的附著力,但是色澤卻沒有生漆的自然流暢。
陸子安塗的漆,看上去仿佛是在從上往下淌一般。
它是流動的,它是自由的。
如水滴奔向大海,無比歡快,沒有一絲遲滯。
但是陸子安對用量的精準把握度,又讓這些漆料在即將墜到石體底部的時候,終於被消耗完畢,軟軟地趴在鐵樹上,在底端形成一個淺淺的印子。
因為是從最頂端開始塗抹,所以當陸子安將整個鐵樹全部塗抹完畢的時候,花瓣上的漆料已經乾涸。
陸子安輕輕用軟刷試了試濕度,花瓣上有些比較厚的漆表麵已經乾了,但裡麵還有流動的漆料。
輕輕一用力,底下的漆料就蠢蠢欲動,仿佛隨時要從裡麵噴湧而出。
這樣就對了。
他打開另一罐油漆,換了柄細長的小刷子,每一次隻沾一點點的白色油漆,輕輕地點在每片花瓣上。
欺霜賽雪。
那種晶瑩剔透的感覺,唯有這般映襯在純黑之下的花瓣才能呈現。
湯叔再也忍不住,捂著鼻子走了過來,目不轉睛地望著。
他竟從未感知,原來鐵畫,竟然還能有這樣集柔和與陽剛於一身的美感。
世界上從來不會缺少美,而是缺少發現美的眼睛。
他與鐵畫打了數十年的交道,卻隻會埋頭苦乾,從沒想過這樣……
陸子安眉眼沉靜,換了支毫筆慢慢點了白漆在花蕊上描繪。
繪罷他輕輕擱下筆,負手而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