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瑟)
在他七歲的時候, 他做了一個有關於赤龍的夢。
強悍無匹的紅龍遨遊在天空中, 漫不經心地俯視著雲層下的大地,赤色的鱗片鮮豔似血, 烈陽的光輝披在它的健壯的身軀上, 如同閃耀在寶石山上的黃金鄉。
他把夢的內容告訴老師後,彼時還沒有喪心病狂壓榨他所有睡眠的梅林驚訝過後, 笑眯眯地告訴他那是一個很好的夢。
“因為你是它血脈的延續, 會做這個夢的確在正常不過。”
魔術師的語氣是那樣理所當然,像是水晶般剔透夢幻的紫眸倒映出亞瑟青澀幼小的臉龐, 撫摸他的頭發仿佛嗬護一隻懵懂的幼崽。
“血脈的延續?”
“嗯,亞瑟你就是守護不列顛的赤龍的化身。總有一天, 你也會像夢中的巨龍那樣展翅高飛,保護著不列顛的國土。”
梅林那麼篤定地,不慘任何雜質說出這句話。即使被老師欺騙了無數次,亞瑟還是拚命激動地點點頭,下定決心一定要成為梅林口中那個光輝英雄的形象。
他不知道,英雄的榮耀背後是沉痛的淚水和犧牲。
亞瑟已經不記得了,他是從什麼時候理所應當接受,平靜地承擔背負一個國家的使命。
夢中的紅龍徘徊著。
現實中的紅龍卻不斷自我壓製, 將所有的欲望拋卻,逐漸成為一個承載萬民希望的完美容器。
【這麼高潔的王,一定是虛假的吧。】
沿著既定的道路目不斜視地前行, 嘈雜的恐懼聲不堪入耳。
【我們的王是個怪物, 給我們帶來戰爭的王, 是什麼理想的王?】
緊閉住想要訴說的低語,王沉默著坐在高座上接受他人的畏懼。
但有一個人,對他說。
“比起赤龍,你更像個人類。”
他對拔出天選之劍投身於修羅之路的王這麼說道。
失卻了“人之心”的紅龍,得到同樣沒有心的兵器另類回複。
不似人類的美麗少年微微側臉,認真地注視著亞瑟的外表,當他說出這樣的答案,亞瑟的心也在震動著。
想象不到的情感從心底襲來,那是沒有任何愛欲的王無法理解的情緒。
如此迅速地,還沒等他牢牢抓住,便悄悄從他掌心裡溜走了。
亞瑟王是為了不列顛的黎明而創造出來的王道容器。
卻因為民眾的幸福心甘情願地踏上布滿荊棘的道路。
哪怕遭受唾棄也心甘情願,是否能成為理想的王,其實對他而言並不重要。
奠定一個國家和平而進行無數次戰爭,犧牲的鮮血可以流滿不列顛每個角落,他的劍下有著無數哀嚎的怨魂,被它們詛咒的他,即便會淪落到悲慘的死去他也無所畏懼,甚至可以平靜地接受這個結局。
但......
犧牲的人隻有他一個不就可以嗎?
如果死去的話,懲罰他一個人,不就已經夠了嗎?
自羅馬駛回的船迎回的不是勝利的歡呼,戰爭的焰火燃徹整個卡美洛,背叛者的屍體累成無數座高山,以及即將失去的珍貴之物。
命運之神張開尖銳的獠牙,在獲得足夠的報酬後,給予王的心上重重一擊。
多麼諷刺啊。
他在恩奇都離開的前一刻,透徹的明白了自己的感情。
淚水朝臉頰洶湧而下,王連哽咽都發不出來,泣不成聲的亞瑟王想要緊緊握住消散的熒光。
他終於明白了,恩奇都話語中的意思。
比起無所不能的赤龍,他隻是個愚蠢的人類。
固執地剔除人類的本能,忘記本身人類的本性,為了他人的幸福存活,卻沒辦法抓住自身的幸福。
胸口處跳動的那顆屬於他(赤龍)的堅硬的心,包裹住最後柔軟的部分,永遠地沉沒在黑暗中。
從這一天起,史詩上王與友人的故事,就此結束了。
卡美洛的戰亂被鎮壓得及時,王都的損失比想象中少太多。
可是,沒有人能高興起來。
屬於不列顛的明輝依舊高高升起,而王心中的明輝永墜暗地。
亞瑟王的臉上仍會存有明快鼓舞人心的笑容,但更加喜歡一個人待在書房裡處理事務。
他將此次叛亂的主謀莫德雷德判處流放的刑罰,但保留了他在圓桌上的位置。
這是除了亂黨不會有人認同的責罰,就連最善良的圓桌騎士也認為力度太輕,可沒有人忤逆王的意思,屬於莫德雷德的那部分圓桌位置保存下來,隻是不會有人願意再靠近。
與其說那是亞瑟王的善良,不如坦誠那是警醒的懲罰,而懲罰的對象,就是每次圓桌會議都會到場的亞瑟王。
即使每一位圓桌騎士到場,寫著名字的座位永遠空著兩個。
“Medrawt”
“Enkidu”
此後第二年,困擾不列顛數十年之久的異族之禍終於落下尾聲。
和羅馬簽訂的合約起到非常大的作用,羅馬參與了對異族的圍剿,在兩方的圍攻下,縱使異族人數眾多源源不斷,也展現了無可救藥的頹勢。
恐怕沒有十幾年的時間,他們是沒有辦法恢複元氣的。
同一年蘭斯洛特同女王桂妮薇兒舉行了婚禮,成為桂妮薇兒的王夫,他們的婚禮亞瑟也有參加,婚禮上的女王笑靨如花,透露出滿滿的幸福。
從此蘭斯洛特過上兩國來回跑的生活,他似乎很擔憂女王會迎娶下一位王夫,恨不得一忙完圓桌的工作就往桂妮薇兒的國家趕。無可奈何之下,亞瑟特許了蘭斯洛特的長假。
不久桂妮薇兒便懷孕了,在第三年的夏末生下一個名為加拉哈德的男孩。
在如此溫馨的氛圍中同樣存在不好的消息,被流放的騎士莫德雷德沒有死在流放途中,反而殺死當地的國王自立為王 ,王位坐穩後就大舉入侵周圍的國家,唯獨放過距離不遠的不列顛。
他們之間,有一個共同的心結。
為此莫德雷德寧願永不踏入不列顛的國土,隻是為了不再看亞瑟一眼。哪怕僅僅一眼,莫德雷德就會想起那天的黃昏他毫不猶豫刺下的長劍。
第五年的時候,亞瑟的身體開始無可避免地衰竭下去,沒有劍鞘的守護,隻能儘力減緩衰竭的速度,麵對貝狄威爾的無措,亞瑟倒是看得很開。
“我這幾年算是撿來的時間,這樣算是不錯了。”
亞瑟隱約在話不牢的花之魔術師口中,猜測到有關於恩奇都最後的舉動。
“恩奇都”替代了“亞瑟·潘德拉貢”。
替代他走向必死的命運,改變不列顛滅亡的未來,因此決絕地變成他的樣子,承擔著本該屬於紅龍的痛楚。
即使現在回想起仍會刺痛的那個人,心底更多的依舊隻有不可避免的溫柔。
所有的悲戚與苦悶,他已經學會怎麼放在心底了。
“王,我一定會找到解決的辦法的。”
本質非常固執的近侍貝狄威爾,發出這樣的聲音。
一切隱藏在王不知道的深處,他們開始重新尋找王的劍鞘。
在漫長的尋找中,一年又一年時光飛逝,不列顛平穩地降臨卡美洛戰役後第十年的開端。
春草萌芽,飛花飄揚,亞瑟王喜愛的白色薔薇開滿了整個王都,卡美洛陷入白色花瓣的海洋,浪漫且神聖。
三月初亞瑟王把王位傳授給高文,在高文悲傷的眼神下,含著祝福的笑容把王冠戴在高文的頭上。
與此同時,王陷入沉睡的時間越來越長。
他停止有關於圓桌的工作,在處理國事上也變得力不從心,常常處理一半事務伏倒在案桌上,好半天才能支撐起身體繼續。
每次沉睡,下屬就會揪心地試探他是否存在鼻息,他們會因為王溫熱的體溫而感到欣喜,然後更加擔憂不久之後再次麵臨看到王昏迷不醒的困境。
亞瑟其實對自己的情況很清楚,不知道還能不能撐到春末,要是死在春天裡,倒是感覺還不錯。
彌留之際,他又夢到了七歲那年夢到的,那條巨大的紅龍。
在雲端遨遊的赤色巨龍與虛空中的他對視著,半闔上的金色雙眸不再朝雲端下的大地看去,凝望或許在它世界中根本不存在的亞瑟,就像在看自己的影子。
【你明白嗎?】
他聽到巨龍的聲音。
傲慢,冷靜,用本該屬於亞瑟的聲線發出詢問。
再睜開眼睛,亞瑟發現相處多年的圓桌騎士們全聚集在他身邊,貝狄威爾雙手捧著聖劍之鞘,激動地強忍不住踴躍的欣喜。
“王,我們終於找到了......隻要有劍鞘,您就可以......”
但是,亞瑟王微笑地拒絕了可以將他治愈的劍鞘。
“不需要了,貝狄威爾卿。”
這個國家已經不需要染血的赤龍,它可以獨自前行,安穩地到達最終的末地。
夢中的巨龍不再巡視不列顛的國土,現實中的王在陪伴著不列顛風風雨雨那麼多年為它支撐起一片天空,也應該選擇放手。
亞瑟王“願望”結束的那一瞬間,關於他的使命,便結束了。
這一次,不會再醒來了吧。
“稍微覺得有點累了呢.....”
帶著心滿意足的情緒,王的氣息越來越微弱,他的眼睛緩緩合上,在每個人悲傷難以自抑的眼神下,發出最後的聲音。
“我可能,會睡得久一點哦。”
白堊之城的薔薇花隨著晴朗的暖風紛紛揚揚吹散到四處,純白的花瓣墜落在如同少年般澈然乾淨的麵孔上,就像睡著了一般,王靜靜地停止了呼吸。
王和騎士的故事結束了。
在夢的延續中,是否能找到你呢?
恩奇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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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德雷德)
他在最後一刻想的是什麼呢?
王座之上的卑王手撐住劍,低頭看向跪拜他的下臣們,腦海中再次浮現那個困擾他許久的問題。
莫德雷德仔細地思索著,心底的惡鬼在靈魂深處徘徊。
那是他從未體會過的痛苦,腐爛的刺痛一次次提醒著他,猶如自殘般正視那份強烈的苦楚,他試圖模擬出那個人當時的心態。
為什麼不殺死他呢?
明明到達刀刃相交的地步,卻在最後一步猶豫地鬆開手,隻要在深入一步就可以奪取他的性命,他就不會知道殘酷的真相。
伏倒在他身上的,他費儘心機想要殺死的一直是亞瑟。
可最後......變成了恩奇都。
卑王看向他握著劍的手。
他殺了無數的人,他的劍下有無數冤魂。可這是第一次發現,他的手上染滿了鮮血。
被亞瑟王審判流放過後,臨行前母親摩根見了他一麵。
怨咒世界的魔女用難以理解的眼神看向他,第一次像個正常母親一樣朝他流露出一個溫柔又苦澀的笑容。
“把你製造出來,是我的錯誤。”
莫德雷德無法理解母親的意思。
正如他無法理解恩奇都那樣無法體會眼前這個女人的心情,冷酷又固執地認為母親再次否定了他。
但早就不重要了。
他所渴求之物,他想要的一切,已經不存在了。
莫德雷德承受著肩膀處還未痊愈的傷口,如同幽鬼般遊蕩在流放的路途上。
活下去,活下去,啃食野草也好,吞咽腐爛的屍體也好,隻要可以維持身體的機動,這樣的生活對他而言根本算不上痛苦。
這樣的日子到達儘頭,回過神來,莫德雷德殺死了收留他的國王。
自然而然地,注定叛逆的騎士收攏認同他的下屬占領王宮成為新一代的王。
登臨王位之後沒有想象中快樂,每晚每晚依舊夜不能寐,莫德雷德仍會思考那個他無法理解的問題。
那個卡姆蘭之丘的黃昏。
將反叛軍全部殲滅的“亞瑟王”,佇立在最高處,手拿著本該失蹤的石中劍,劍尖指向他。
實質性的殺意瘋狂地向他湧來,在那一刻,莫德雷德確信,他是真實想要殺死他。
當得知真相後,透過偽裝成亞瑟王的實質,他看到一個淺綠色長發少年,他的眼瞳似廣闊的虹穹,端麗的五官精致到失去人氣,比起人類,他更像精心雕琢的器物,安靜地履行器物的準則。
【如果你是器物,你應該殺死我的。】
悲痛的質問沒有出口,激烈地在靈魂深處呐喊著。
【可是,在最後一刻,你卻為什麼遲疑了?】
莫德雷德伸出手,想要觸碰幻想中的虛物,理所應當地什麼也無法得到。
墮落入深淵令無數人詛咒的卑王每一根手指都染滿了血漬,無論怎麼擦拭也無法變得乾淨,他小心翼翼地將掌心虛放在半空中,像是撫摸著那張曾經對他眉眼彎彎溫柔笑著的麵孔。
“恩奇都。”
他呼喚他的名字。
許久以前一個普通的下午,剛剛出生的人造人依偎在泥人的懷裡,學習著卷軸裡的文字。誤以為他不會說話的少年指著其中的一角,一字一句教會人造人他的名字。
【“我的名字是.....恩奇都。”】
那個時候人造人暗自下定決心,總有一天可以堂堂正正站在他麵前,對他驕傲地回複自己的身份。
可是至始至終,直到他把那個人親手殺死,他也沒能把這些付諸於口。
“我的名字是莫德雷德。”
“我是摩根的兒子,亞瑟的長子,最出色的圓桌騎士。”
將懷在心裡幼稚的心願呼之於口,哪怕麵對的不過為妄想的虛影,莫德雷德挺直著胸膛,仿佛真實經曆過想象中那個光輝的人生,脫下頭盔堂堂正正地站在陽光下。
“你或許不認識我了,但我們很久以前遇到過。”
將一整個國家拖入戰爭的哀嚎,令無數國民成為戰爭武器,四處征戰搶奪他人土地國家的卑王,也會露出羞澀的笑容陷入夢魘的幻想中,沉溺不肯蘇醒。
他已經瘋了。
對於莫德雷德禦下的國家而言,王瘋了這個事實好像不那麼難以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