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裡並無大太陽,漫天不?輕不厚的珠灰雲層鋪展開,金陵皇宮花園內,碧波清池蔓延到天際,半池白荷亭亭然。
永光帝召了蕭桓來,四下宮人皆被錢公公遣散,悠長的朱漆回廊空無一人。
二人便在殿外一座四角寬亭下對坐,中間隔著一棋盤,夏風吹拂而?來,帶著池中清荷水汽,也帶著江南城池的柔和?。
蕭桓斂眸靜心,與永光帝一人一子鋪陳棋局。
永光帝近來時常召他,多為政務軍務,極少同他這樣單獨對坐,似是要與他談心一般。
“不?想問問寡人叫你來做什麼?”永光帝略一笑,眼尾便顯出皺紋,一身淡金龍袍,矍鑠的神采。
隔著一張麵具,蕭桓的表情難辨,仿佛酆都將軍這張玄銅鬼麵便是他對所有事情的表態。
蕭桓抬眼打量永光帝,發覺這位陛下兩鬢斑白,目光依舊銳利,但也無法掩飾歲月刻下的痕跡——他已經是個老人了。
“陛下自有陛下的打算,旁人總歸猜不?準。”蕭桓淡淡道。他對親情二字實在沒有任何概念,錦妃於他年幼時,半是溫暖半是噩夢,於如今的他,也隻是一個模糊的印象。
永光帝垂下眼睛,推敲片刻,在棋盤落下一粒白玉子:“老七,你不?是旁人,是寡人的血脈呐。”
蕭桓心底那潭靜水隻被一顆小石子投了幾圈清漪,便又平複如初:“我與陛下亦是君臣,所持分寸,合該按最穩妥的那柄尺來量。”
“你啊你。”永光帝似是喟歎,“周揚海、於立琛,老臣各有各的執拗油滑,新人各有各的打算,來日都不好說。唯獨你,這些年來,江州一線以南守得滴水不?漏,隻每月一封奏報來,也都是平平淡淡的‘無事’、‘順遂’、‘問安’。”
永光帝看不?透這個兒子,甚至在天長日久的歲月裡,未曾想過多了解了解蕭桓。
自從錦妃與永光帝鬨僵,帶著年幼的七皇子被送去江州丹霄宮,就與他隔了天塹之距。
直至錦妃連帶著數十宮人殉身紅蓮池陣的消息傳回皇城,永光帝才又關注到蕭桓。
蕭桓是怎樣的人?母妃是南疆貴女,導致他無緣皇儲之位,卻打出
生起,天象祥瑞,本該是無憂無慮一生。
“接你回金陵那天,你也不?過丁點大。”永光帝抬手比了比,“沒待幾日,寂悲見你,寡人與他相商一整日,讓他帶你離宮,四海之內轉一轉。”
那時蕭桓被錦妃之死和身上咒術所折磨,不?言不?語,孤僻而靜默,寂悲說了句“得見眾生,方解苦癡”,才讓永光帝放行。
“再後來,你回朝接手鬼軍,一眨眼的功夫,江州水軍營到如今千艦大營……”永光帝一邊說著,一邊一頁頁翻過時光的書簡,重新打量眼前這個兒子。
仿佛一步一步,過往所有的決定,都是把蕭桓推離他身邊。
直至今日,父子比君臣更客氣?,中間隔著往事前塵,錦妃、皇權、乃至二十餘年前七皇子出生時的瑞曜星象,都化作一條清晰可見的鴻溝,中間唯餘血脈,脆弱相連。
蕭桓隨手下了一子,語氣依舊平和?有禮:“為朝效力,都是應當的,總不能據著一座丹霄宮,什麼也不?做。”
永光帝聞言便笑,搖了搖頭,又道:“你終究是皇家的人。先是七王爺,其後才是將軍。”
蕭桓似是有所觸動,這觸動來自於心底泛起的陌生感,他從不覺得自己歸屬於何處,尤其是蕭家的皇宮。
“血濃於水,自當如此。”他道。
永光帝頓了頓,不?再看那盤棋,而?是看著蕭桓,抬手在顴骨邊虛虛比了一比:“這兒沒旁的人,讓寡人看看你罷。”
蕭桓端坐片刻,而?後摘去那張麵具,與永光帝相對而?視。
父子有相似的麵容輪廓,蕭家的男人容貌剛毅,鼻梁窄挺,如一道峰壁,眉骨內蘊川海氣度。
而?蕭桓的眼和唇,乃至眼尾那顆痣,都像極了母親,比之蕭家其他人,更具無雙容色。
永光帝麵上顯露一絲慈祥,又有萬語千言,透過蕭桓的臉,仿佛看到多少年前,那個姿容絕美又愛恨如潮的錦妃、以及那個滿眼淡漠戒備的小孩子。
“陛下思慮莫要過重。”蕭桓道,“往事不?過是往事。”
永光帝點點頭,思忖片刻,道:“太子和?老四都已納了正妃,你身邊卻一直沒個人,成家立業,總得考慮的。”
“鬼軍根基方穩,
這事不?重要。”蕭桓委婉地岔開了這個話題。
永光帝卻擺手道:“不?是彆的人,西夜國傳來消息,說他們的公主與你有一卷丹青之誼,若有這麼個意思,也是好的。”
蕭桓眉頭微蹙,仔細回憶了片刻,並無什麼印象,反倒想起那天林熠的玩笑話。
“我印象中沒有此事。”蕭桓道,“即便有,也是誤會罷了。”
“這麼多年,你就沒有個心儀的人麼?”永光帝是想成全蕭桓些什麼的,但他從來不要求,也不?缺什麼,仿佛無欲無求,就連在金陵的這些日子,也隻是偶爾在朝中露麵,低調之極。
蕭桓笑了笑,雲淡風輕道:“陛下,我身上咒術既不得解,便不該耽誤哪家姑娘。”
他這下可謂拋了個殺手鐧。
永光帝果然不再進一步催婚或打探,半晌道:“你身體如何了?”
“咒術難解。她的咒術,則是無解。”蕭桓眼中不?悲不喜,交代給永光帝一個能讓他放心的謊言。
當年錦妃一死,蕭桓身中咒術的事被封鎖,燕國皇室的人被南疆貴女下咒術,這種事絕不?能傳出去。
永光帝遣使與南疆交涉,最後幾乎以武力威脅,仍舊得不?到解法。
隻是得到一個回答——中此咒術者,一生壽數不過三十五歲。
這也是永光帝能放心任命蕭桓為將的原因。蕭桓的一生會很短暫,所以無論將來是誰繼位,他都不會有心去奪那個位置,否則也是又名打天下,沒命坐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