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焉驪笑?了笑?:“我見你師父了,他從西域回來,說起來從前還認識。”
“他跟你說什麼了?十句裡頭九句廢話?。”邵崇猶也笑?,眼裡都是溫柔,“走,回家吧。”
【二溫撒爾】
本不該記事的年紀,五六歲的小男孩兒穿著一身白色輕麻衫,坐在帳篷前的大石頭上,他烏黑的發垂在肩後,深藍的眼睛看著不遠處阿媽帶姐姐從河邊回來。
他的馬兒就在柵欄邊,閒閒甩著尾巴,那是一匹很漂亮的小矮馬,淺棕色柔順的長鬃毛,是父汗送給他的。
草原上暮色輝煌,溫撒部的城池就在不遠處,他還是喜歡在帳篷住著。
阿姐鬢邊戴著一朵潔白的曼爾瑪花,牽著阿媽溫柔的手,兩人遠遠朝小男孩笑?著:“溫撒爾,回城去,你父汗今天回來。”
溫薩爾從石頭上輕輕跳下來,可他的腳尖落地的一刹那,似乎感
到地麵微微的顫動。
他抬頭去看阿媽,卻見美麗的女人眼中出現驚恐的表情,不顧一切抱著阿姐朝他衝來。
一支漆黑的、看不清痕跡的鐵箭射中她的肩膀,隨後是第二支、第三支……女人把阿姐恨恨推向?溫撒爾,口中喊著“快跑“,鮮血從她的嘴裡流出來,從她柔軟的身軀上溢出,夕陽緩緩地下沉,草原上的暮色永遠絢麗而遼闊。
馬蹄聲隨著鐵箭和尖叫聲沉沉地踏在地上,鐵騎呼嘯而至,溫撒爾抓著阿姐的手,不停奔跑,中途有婦人把他們攔住,塞到馬車下麵,婦人倒地,睜著眼睛看著天空,抽搐著失去了呼吸。
溫撒爾和姐姐藏在馬車巨大的車軲轆和氈墊後,夕陽已經不見了,天邊仍是火紅,那是帳旁和城池燃燒的光芒。
他看見父汗的身影,高大,在馬背上,率領部族剛剛歸來的勇士衝入戰陣。
阿姐讓他留下,偷偷鑽出氈墊遮擋,在火光中衝向父汗,溫撒爾蜷縮在馬車下,看著阿姐被流箭射中,父汗被一名將軍用長戟斬下馬。
溫撒爾被一隻大手拽出去,被裹在鬥篷裡,他嗓子?已經啞了,眼淚也流乾了,昏迷過去。
睜開?眼,高大的王座上,汗王招招手,溫撒爾被帶上去。
他跪坐在王座旁,這王座與他父親的不同,冰冷許多。
“溫撒部已經被燕國的曲小將軍踏平,你的族人都死了,叱呂部會以世子?禮遇待你,想要報仇麼?”叱呂汗王低頭問他。
溫撒爾抬眼,深藍的眼睛有許多恐懼,他點點頭,一言不發。
他看見了,看見叱呂部的武士把刀紮進自己族人身體,而穿著盔甲的漢人兵馬追儘溫撒人屠城的勇士後就已離開?。
十四歲的溫撒爾一身短衫輕袍,甜美的容貌,踢踢踏踏地經過叱呂部帳篷,男女老少都笑著看他,婦人給他一罐新蜜,少女們把彩帕丟給他。
溫撒爾禮貌地一一道謝,步子卻不停,輕快地邁進王帳,在王座前恭順跪伏:“汗王。”
他已是叱呂部汗王最恩寵的手下。
“想要報仇麼?”叱呂王問。
溫撒爾抬頭,就像小時候第一次跪在這裡,他深藍的眼睛已沒有了恐懼,眸子澄澈而甜美,深藏著一絲
蔑視的恨意,他笑?著點點頭。
北疆深冬,到處是蒼茫枯草,漢人兵馬的大營有嫋嫋煙氣?,那是煮茶和篝火的熱氣。
溫撒爾艱難地蜷縮在軍營不遠處城鎮的街巷,孩童經過,朝他扔石頭:“叫花子!“
高大的男人走進小巷,暮色四合,東風寒冽,他的戰靴沾了泥汙,步子堅定而穩重,鎧甲發出冰冷的摩擦聲。
他半蹲下來,溫撒爾的頸邊感受到一絲溫暖,而後被抱起。
巷口士兵坐在馬背上問:“將軍,他還活著?”
春日到來,曲樓蘭站在院子外,朝溫撒爾笑?了笑?,溫撒爾飛奔而去衝進他懷裡:“要走了嗎?新家什麼樣子?”
遂州城的熱鬨比邊疆小鎮暖和幾百倍,滿城人流如織,樓闕朱欄邊還有溫軟的女子笑?顏。
溫撒爾長個子?晚走在曲樓蘭身邊顯得纖細無比,一身衣裳半舊,他渾不在意,曲樓蘭英俊的臉上露出一絲比尋常更深的柔和:“帶你見一個朋友。”
安靜巷陌儘頭,門扉開?啟,一襲淺白長衫,眉目如墨,笑?時眼中清潭如波。
院內高大的梨樹開?了漫天,梨花香繞著這雋雅的人,撲進溫撒爾眼中。
“你是誰?”
溫撒爾不禁問。
費令雪淡淡一笑?:“過來,我看看你。”
費令雪的手是修長的,溫暖的,不握刀劍,沒有血與仇恨。
“怎麼不給添件像樣的新衣?”費令雪摸了摸溫撒爾的額頭,“這眼睛。”
曲樓蘭笑道:“像不像你院子裡的梨花映著北疆的天空。”
“令雪,給他選個名字吧,流浪至今,現在有家了,沒有名字不成?。”曲樓蘭斟了杯酒。
“江悔,好不好?”費令雪道,“眼睛像漉江的水一樣漂亮。阿悔。”
曲樓蘭與費令雪在院子裡的石桌旁,飲茶笑談,他們聊的很投入,從來往西域客商的皮
草到開春新酒,溫撒爾靜靜看著費令雪,也看著曲樓蘭。
“將軍,我是異族人,你們和北疆打仗,不恨我嗎?”他問。
曲樓蘭大笑?,攬著他站在梨花樹下,看著費令雪煮茶的手:“打仗是戰士之間的事情,與你們無關,無論到哪裡,你們都一樣是人。”
曲樓蘭很快返回北
疆,費令雪和溫撒爾站在門邊目送他一人一馬離開?巷陌。
“你執筆很穩。”費令雪從身後握著江悔的手,“但要放鬆點兒。”
梨花樹紛揚,晨光如水,遂州城裡的新家,江悔靠在費令雪身上,柔軟的黑發蹭在費令雪頸邊,他回頭:“寫完這篇,教我讀詩吧。”
夏日的院子裡蟬鳴陣陣,靠榻擺在樹下,費令雪睡容沉靜,江悔在旁邊桌旁蘸墨,臨了幾句詩,放下筆,走到靠榻邊,低頭輕輕在費令雪手指上落下輕吻:“詩不如你。”
江悔收了筆墨進屋去,費令雪眼睫微微一動,卻沒有睜眼。
秋天的北城暮色靄靄,江悔站在費令雪背後,給他擦拭濕發,再梳開,指間濾過青絲三千,抬手放在鼻尖前輕嗅,費令雪回頭,江悔朝他笑?,深藍的眼,墨黑的發,滿眼都寫著眷戀。
“令雪,看!”江悔從屋外進來,手裡一枝紅梅,“城裡第一枝開?的梅花。”
費令雪站在書案邊抬頭朝他笑?:“手那麼紅,凍了?”
江悔擁住他,抬眼時眼底似有星辰:“我是誰?”
費令雪笑道:“我們家阿悔,怎麼了?”
江悔望著他不說話,眼睛發紅,費令雪蹙眉。
江悔靠近他,吻住他,喃喃道:“費令雪,怎麼辦?”
時隔日久,江悔辭彆蘇勒,林熠接他入關,江悔在馬背上悠悠晃著小腿:“曲樓蘭在哪兒?”
林熠拋給路邊小童一把鬆子糖,道:“據說定居江南,與一位友人為鄰,蕭桓給他在定遠軍留了位置,不過他應當隱退了。你呢?不去找令雪兄?”
江悔笑?笑?:“我帶給他的還是痛苦多了些。”
林熠給江悔一顆糖,自己含在嘴裡一顆,品了片刻就咽下去:“你反間計用了百十個來回,叱呂汗王加上一個蘇勒都對你信任有加,他被從前的事傷得狠了些,但如今明白過來,也就好了。”
“我倒是沒坑害蘇勒什麼,曲樓蘭沒替我說話麼?”江悔眯起眼睛看著路旁一戶人家院子裡的梨花。
“應當寫過信,他是你救回來的,當年令雪兄城上為質,也是你破的叱呂部空城計,總歸是蘇勒和大燕欠你多些。”
“令雪兄在江陵,見與不見你自定奪
罷。”林熠在馬背上道,“南下就用這套文牒,昭武營事情忙完,有緣江陵再會?。”
江悔向?他一禮,策馬馳向?遠方。
【三顧嘯杭】
反軍攻城前三日,顧嘯杭來到端寧王府。
聶焉驪病了幾日未好,聽聞是林熠的朋友,便到前廳會?客。
“顧家手裡隻有這些。”顧嘯杭遞過一本簿冊,“應當有用。”
“糧草輜重押運?”聶焉驪蒼白的臉上有一絲凝重,“反軍綢繆日久,有此冊就等於暴露其布兵安排。”
“沒錯。”顧嘯杭道。
聶焉驪合上冊子?,低聲道:“顧家和周揚海合謀已久,你眼下出來,是要保顧家?”
顧嘯杭搖搖頭,笑?道:“是周揚海暗中利用了顧家,我父親對此沒有辦法?,來日證據遞上便可知。和周揚海合謀的是闕陽。”
顧嘯杭拿出一隻木盒,推到聶焉驪手邊,聶焉驪打開?,內有一枝精巧的箭矢,通身琉璃般的純淨淡藍,陽光一晃過,又泛著春日落花的淡淡光暈。
“此物名為折花箭,闕陽從北疆巫女手裡拿到,不知打算作何用,但多半是針對姿曜,便也帶來了。”
“為何不直接告訴林熠?”聶焉驪蹙眉。
顧嘯杭清俊的臉上有一絲遺憾:“見到他,我實?在不知怎麼開?口。”
回到金陵顧宅,書房內紅衣的俊美少年笑吟吟迎上來,漆黑如點墨的眸子,高挺的鼻梁,輪廓學足了那人八分,神韻始終無一絲像。
顧嘯杭微微張開?雙臂,少年乖順地伏進他懷裡,唇齒交依間含混地問:“為何不再去見他一麵?”
顧嘯杭抬起少年下巴,注視了片刻,低頭吻下去:“怕忍不住開口留他。”
承熹四年春,顧嘯杭接手顧氏家主之位,在徽州停留時,於茶樓上望著江南城鎮,身邊少年不再穿紅衣,白衫卻顯出另一番風情,憑著眉目的神韻,竟也令人不再能聯想到誰。
茶樓下打馬而過三個華服少年,各具風姿,談笑?間似昔日重現。
顧嘯杭看了片刻,收回目光飲茶。
身邊少年卻倚在顧嘯杭懷裡,似是很怕冷,沒什麼精神:“當年你在這兒遇見的我,卻想找的是另一個人。”
顧嘯杭的手有些發顫,
給他裹緊外袍,往懷裡攏了攏,清秀的眉眼專心看著少年:“你神通廣大,如今就隻是你了。”
少年被顧嘯杭攬緊,他的呼吸似乎很微弱了,清亮而狹長的眸子裡有些笑?意,漂亮的眼漸漸閉上:“若是早點遇見多好……”
【三蜜意】
林熠從北大營回來,已經兩個月沒見蕭桓了,一入丹霄宮,尋去奉天殿,就見他的陛下正在一室燈燭中執筆朱批,案頭上摞了幾摞的折子?,像是沒日沒夜都這麼過來的。
林熠心裡頓時不好受,一身風塵仆仆便大步邁進大殿,走上禦階投進蕭桓張開?的懷抱裡,下頭的大太監終於見著陛下笑?了,心裡鬆了一口氣。
“你忙得顧不上想我了吧?”林熠被他圈在懷裡,給他把折子?分類摞好。
“的確顧不上,開?頭幾天琢磨著傳急召把你弄回來,這幾天想著怎麼禪位給端寧府上那位。”蕭桓道。
林熠便笑:”陛下,要是換了彆人,就成昏君了。”
“以後再出遠門,孤隨你微服。”蕭桓道。
林熠在他懷裡蹭了蹭:“我也天天想你呢。”
而第二天開始,聶焉驪惹了禍,躲到丹霄宮跟林熠下棋,連著下了三天,林熠見了黑白子就頭暈。
蕭桓整日看不見林熠,隻看見大臣們的腦袋和折子?,也頭暈。於是把聶焉驪拎出去,問:“你做什麼了?我給端寧王府寫封信給你求情。”
聶焉驪倚在柱子上懨懨道:“當年我也是丹霄宮一顆明珠,如今潑出去的水,陛下還要趕我走。“
蕭桓不理會?他,直接要派人召邵崇猶,聶焉驪這才一把攔住:“可彆,江湖腥風血雨就在陛下你一念之間。“
蕭桓不言語,隻淡淡看著他,聶焉驪歎了口氣:“我在蘇州晃蕩著玩兒,有個自稱武林盟主的,非追著本少不放,揍他也不管用,簡直連老子?出恭都要候在外頭。“
蕭桓不為所動,林熠循聲過來,笑?道:“那你換回男裝呢?還跟著你?”
聶焉驪無辜地睜大了那雙冶麗的眼:“小侯爺怎麼知道我當時扮了姑娘?”
蕭桓冷哼一聲,林熠笑?哈哈勾住蕭桓的手,皇帝才臉色柔和了些。
“問題就在於換回男裝也還是追著
老子?不放,我已經揍過他了,總歸不能殺了他,我家王爺還不知道,若我回王府,那什麼武林盟主定會?跟去,到時就翻天了。”
林熠想起當年聶焉驪一眾粉紅知己追到王府門前的時候,邵崇猶派人把佳麗們趕走,而
後聶焉驪半個月都沒露麵,也不知道是被邵崇猶怎麼收拾他了,總之此後舊日情債街頭相遇,聶焉驪一定跑得最快,可見是被深刻地教訓了。
林熠苦笑:“你在宮裡,那人是進不來了,但你不能一直不出宮啊。”
聶焉驪誠懇地看著蕭桓:“陛下,你要是不解決這事,侯爺就隻能陪我下一輩子?棋了。”
蕭桓聞言伸手去拔禁軍腰上的劍,林熠撲過去攔住,轉頭看見邵崇猶正從廊上過來,麵色冷淡。
聶焉驪回頭一看,立即擺出燦爛的笑?:“王爺怎麼有空進宮了。”
邵崇猶朝蕭桓和林熠道了聲“告辭”,一把拉著聶焉驪回了王府。
那位糾纏墨驪小姑娘的武林盟主被掛在城頭三天才放下來,據說從此退隱江湖。
林熠特意出了趟宮,他目力超群,瞧得很是分明,掛人繩子?打結的手法?出自邵崇猶之手。
而聶焉驪沒能一睹盛況。
聶焉驪被邵崇猶關了禁閉,老老實?實?被折騰得出不了門,白天夜裡都能聽見端寧王府內如訴如泣混著撒嬌怒罵的聲音。
半月後,林熠在猗蘭殿燈火冉冉中賴在蕭桓懷裡不動:“縉之,你發小半個月沒露麵了,我要不要去探望一下?”
蕭桓抬起他下巴吻過去:“不合適,彆去了。”
林熠含混著問:“邵崇猶把他關禁閉了麼?”
蕭桓道:“應當不是。”
“那是怎麼了?”林熠還在百思不得其解,蕭桓漫不經心解開他衣帶:“也隻是有個大致猜測,真想知道?”
林熠情不自禁就依偎過去:“什麼猜測?”
於是猗蘭殿內伴著夜風,亦是如訴如泣混著撒嬌怒罵,而後一夜好夢。
作者有話要說:【專欄**《獅子王後》《一座溫柔鯨》請收藏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