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當真沒見過蒙羔小時候的模樣。
他記憶裡,這隻小羊羔長大以後的處境相當可憐,他不知蒙羔從前在哪裡住,周崇原撿到他的時候,是1978年。那時蒙羔住在一荒無人煙的山上。
那天暴雨傾盆,天上的日光很亮,雨水卻仿佛天河傾瀉一樣嘩啦啦的倒下來。
他那時正跟著施工的工人考察現場,旁邊還有江望湊熱鬨,雨下的太大太急,四周沒有避雨的地方,後方又有山洪,隻能狼狽的向前奔跑。
然後他們進了山。
仿佛世外桃源一般,一進那座山裡,雨水都好像小了一些。
到處綠意蔥蔥,綠草芳香。
於是周崇原就看見了躲在一棵孤零零老樹下的蒙羔,膚色出奇的白,仿佛終年不見太陽,他安安靜靜地坐在老樹下,神色呆滯,雨水一滴一滴落下來,打濕了他微微卷曲的黑發。
老樹鄰著山崖,上方漸漸開始塌落石塊。
周崇原心裡一動,上前和他說:“這裡要塌了,你跟我們走。”
“原哥,”江望拍他肩膀,率先跳下了驢車,“到城裡了,走啊。”
周崇原回過神,久遠的記憶在眼前漸漸消散,年幼的小蒙羔出現在他麵前。
這麼快就到城裡了?江望在外麵催他:“原哥,你發什麼愣呢?快下車。咱們要趕火車回京都呢。”
秦衛紅眼神狐疑:“你沒事吧?還不下車?我們趕著去學校報道呢。”
周崇原長這麼大還沒被人這般嫌棄過,他果斷起身,跳下了驢車。他回頭又看了蒙羔一眼。
蒙羔全程低著頭,像是有些怕,避開了他的眼神。
周崇原再不肯回頭。
這隻小羊羔,眼睛盲,心也盲,上一世每次見了他也是這樣怕的瑟瑟發抖,沒良心。
他頭也不回的離開。
江望左看右看,總覺得他原哥心情不渝,乾笑著和曲大山道了一聲彆,連忙趕著追上去,“原哥,你哪兒去?等等你兄弟啊。”
人在的時候蒙羔害怕,人走了,蒙羔反而扒著窗,小心翼翼看著他往哪個方向走。
曲小妞指著那方向,小胖手晃啊晃,興奮道:“鍋……鍋鍋。”
蒙羔不說話,眸光有些失落。
秦衛紅隻當他害羞,小男孩嘛,沒見過大世界,一向崇拜喜歡十五六歲的大哥哥。
不過,蒙羔看的,似乎是那隱隱為首的周崇原。
秦衛紅對他印象可不好,一個小團體的,居然帶頭去深山打野獵?
想到這裡,秦衛紅沒好氣地點了點蒙羔的腦門:“一路上坐驢車這麼久,沒見你和人家說話,人走了,你就偷偷看著了。”
“媽媽。”
“這回不喊秦媽媽啦?”
蒙羔搖搖頭,抱緊了秦衛紅,他心裡止不住失落,但不知道為什麼失落。他總覺得,這個人應該還會再次出現在他的麵前。
就在蒙羔去學校報道的同時,周崇原和江望幾人來到了縣火車站。
小縣城的火車站不怎麼大,沿著鐵道的不遠處,立著一間紅磚平房,裡麵就是售賣火車票的窗口。
江望搜遍了口袋,隻翻出兩張五角錢的紙幣,“原哥,慘了,我十有八.九把錢丟狼嘴裡麵了。”
其他人情況沒好多少,周崇原沒說話,一個人掏錢,乾脆利落地買了四張票。
江望納悶:“怎麼就四張票?咱兄弟五個人呢。”
周崇原:“你們先回,我在這兒還有事。”
“什麼事?”
“大事。”
……
“原哥,這就是你說的大事?”江望拿著買來的大草帽,頂著炎炎烈日,跟著周崇原來看小學生齊刷刷報道。
一水的蘿卜頭。
七八歲的一年級小學生在教室裡背著手坐,蒙羔也坐在裡麵,他看起來似乎是班裡個頭最高的小男孩,乖乖地坐在最後一排,聽著老師講話。
曲大山秦衛紅忙著去給他占宿舍床位,抱起妞妞說走就走,倒也不用不放心,蒙羔一向懂事,進了教室,不可能叛逆的偷偷跑了。
掉著斑駁牆皮的教室窗外,擠滿了大大小小的家長們,周崇原冷著臉站在高處的石頭堆上。
老師正在教一首詩:“離離原上草。”
蒙羔和其他小朋友跟著念:“離離原上草。”
老師:“一歲一枯榮。”
蒙羔:“一歲一枯榮。”
“野火燒不儘。”
“春風吹又生。”[1]
學完了古詩,蒙羔就被老師帶到了宿舍,旁邊還有同樣住校的小學生。有一個胖頭胖腦的小男孩問:“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蒙羔。”
“我叫陸生,我奶奶說我是陸地上生的,所以就叫陸生。”小男孩拍拍胸脯驕傲道。
蒙羔:“……”
蒙羔的小學時代,從交到一個笨蛋朋友開始,就這樣開啟了。
曲大山秦衛紅依依不舍的叮囑他各種事,又是給他塞錢又是給他塞票,票是糧票,一張兩張都是零碎的小散票,每天早上去食堂買一個雜麵饅頭,夾著自帶的鹹菜就能吃飽。
中午是稀粥,稀的能看見水底的粥免費提供,再買一個雜麵饅頭,就著鹹菜噴噴香。
晚飯……沒有晚飯。
晚上,蒙羔躺在舊木板拚起來的簡陋硬床上,望著涼涼的月光,餓得肚子咕咕叫。
陸生歪頭:“你也咕咕叫嗎?”
“沒有。”
“你就是肚子餓啦!我奶奶說的,這是肚子唱歌的聲音。”
“沒有!不要吵!睡覺!閉嘴!”蒙羔轉了個身,用屁股對著他。
蒙羔上學的第三天,周崇原在街上買了牛奶,鮮奶每瓶一毛五,不要票也不憑證,誰都能買,這是牛奶廠家在學校門口專門賣的。
他躲在陰暗處看了這麼久,還是頭一回主動出現在蒙羔麵前。
十六歲的少年低垂眼眸,嗓音青澀,“這是鮮奶,還熱著,給你喝。”
蒙羔看了看他,按理說不該接的,無功不受祿,但想法不及行動——蒙羔伸手,鬼使神差接過了瓶瓶奶。
他還未來得及高興,卻聽周崇原道:“小涼糕,這一次我放過你,強扭的瓜不甜。我不碰你了。”
“我們再也不見。”
“以後你遭遇什麼都與我無關,我放過你,如你所願。”他說完,一步步後退,真的頭也不回的徹底離開了。
蒙羔隻覺得莫名其妙,但隨之而來的,巨大的空蕩蕩的失落感一瞬間像海一樣淹沒了他。他茫然地看著周崇原越來越遠的背影。
陸生小心翼翼冒出腦袋:“蒙羔,你怎麼哭啦?”
“哭?”他遲鈍地摸了摸臉頰,發現自己掉了眼淚。
作者有話要說:[1]引用古詩,白居易的離離原上草。
以防大家看不懂,解釋一下:攻是重生,上一世撿到受的時候是1978年,那時候蒙羔早就長大啦。現在的蒙羔還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