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重錦幾乎是瞬間驚醒, 他睡蒙了頭,隻當自己還活在前世,竟是直接喚起那人名諱。
四目相接, 那人的黑眸恰如前世,深沉而光華內斂, 隻有領教過他厲害的人才知道, 這無波無瀾的眼神裡藏了多少殺機。
這一刹那,葉重錦竟然分辨不出, 前世的顧琛與眼前這個八歲稚子有何區彆。怪不得他爹如此忌憚顧琛, 猛獸再年幼,也存有獸性, 也有奪人性命的本事。
顧琛又湊近了一些, 問:“阿錦方才喚孤什麼?”
葉重錦眼裡顯出一絲慌亂, 手指揪著簾帳, 糯糯地道:“阿錦不記得了。”
他驚慌的模樣像極受了驚嚇的貓崽兒,惹人憐愛得緊, 顧琛立刻便心軟了,撫著他的臉蛋,輕聲哄道:“說實話,是何人告訴阿錦孤的名諱的。”
這話乍聽上去沒有什麼問題, 實則暗藏殺機, 若他說是家中長輩告知, 隻怕葉家人要擔個背後議論儲君的大不敬罪名,太子名諱可不是臣屬可以隨口提到的, 可他自小養在院子裡,並無機會接觸外人,因此找不到旁人做借口。
他索性耍起無賴,無辜道:“阿錦可不知道太子殿下的名諱,大約是夢裡說胡話,太子殿下聽岔了。”
顧琛素知他是個機靈鬼,卻沒想到他有睜著眼說瞎話的本事,竟是生生氣笑了,道:“不肯說便罷了,也不必編謊話騙孤,總歸孤是舍不得責罰你的。”
其實他並不在意誰喚他的名諱,名字取來就是讓人叫的,他在意的是阿錦初醒時,喚他那熟稔的語氣,讓他心裡有種說不出的感覺,就好像……就好像他的阿離回來了。
那個被他在後宮的角落裡撿回去的小太監,與他朝夕相伴十餘年的宋美人,大約是這世上唯一會喚他名諱的人。
即便過去經年,他隻要閉上眼睛,便能回想起宋離垂眸淺笑,對他道:“顧琛,你要做個好皇帝,所以奏折須得親自批閱,偷不得懶。”
他說好,阿離的話他都是肯聽的,在禦案前一坐便是大半宿。
他從後宮回來,拉著阿離索要親吻,卻被一把推開,阿離麵帶薄怒,道:“顧琛,你身上的脂粉味,很不好聞。”
雖被拒絕,他心裡卻是極高興的,自那以後再不踏入後宮一步,門麵功夫也不再做,前朝後宮怨聲載道,說皇帝被妖精迷了心,他隻充耳不聞。
後來,宋離說:“顧琛,若你要了我,便再沒有彆人。”
這是自然,阿離占了他的心,沒有給彆人留一絲空隙,讓他們二人都沒了退路。
隻是,他到底還是把人弄丟了。
顧琛抬起小孩的臉蛋,望入那雙純潔無垢的黑眸中,試圖找出一絲半點往日的痕跡,卻隻從他的眼中讀出無措和慌亂,宋離久居深宮,最擅長掩藏真實情緒,眼前這個,顯然還是個稚嫩的孩童。
雖然知道內裡是同樣的靈魂,到底未曾經曆那一切,所以還是有些不同的。前世那些過往,好的壞的,全部都隻有他一個人記得。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麼,隻是在聽到小孩喚他的姓名的那一瞬間,他心裡是抱有一絲幻想的。
他自嘲地想,即便世上當真有奇跡,又怎麼會賜給他這樣滿身殺孽的人,他甚至忍不住想,今生六歲的阿離意外暴斃,在葉家小公子身上重生,或許是天意在阻礙他延續前世的情緣,可到底還是被他找到了。
既然被他找到,那麼哪怕付出一切代價,哪怕死後入無間煉獄,永不墮輪回,他也要得到那個人。
顧琛把小孩從被窩裡挖出來,緊緊抱在懷裡,深吸一口氣,道:“你父親此時就在殿外,等著接你回府,孤替你更衣。”
葉重錦乖乖應好,顧琛卻遲遲沒有動作,嗅著小孩身上淡淡的藥香,舍不得鬆手。
“新年前後孤很忙……”他悶聲道。
葉重錦是知道的,大邱開朝不過十餘年,皇家瑣碎事務繁忙,祭祀祈福,行善布施,乃至於安撫宗親和功臣後代,太子雖年幼,卻少不得要露臉。
顧琛又道:“下次見麵便是年後,屆時孤送你一份禮物。”
言罷拿起宮人備好的衣物,一件一件替小孩穿上,葉重錦好奇地追問:“是什麼禮物。”
顧琛隻笑笑,半跪在地,手裡握著葉重錦白皙柔軟的小腳丫,替他穿上鞋襪,分明是尊貴的身份,做起這些事卻是得心應手,好似已經做過千百遍。
東宮裡的宮人們暗自心驚,太子殿下平日冷僻孤傲得很,便是在皇上和皇後娘娘麵前,也不曾好聲好氣說過話,怎的在葉家小公子跟前,就像變了個人似的。
小娃娃踢了踢腳,撇嘴道:“你不說,我也能猜到,約摸是好吃的點心。”
顧琛站起身,點了點小孩的鼻尖,取笑道:“可見阿錦心裡隻有吃的,再裝不下彆的。”
“……”
顧琛磨磨蹭蹭許久,終於還是把小娃娃還給人家爹了,葉丞相早已等的不耐煩了,一見著人,立刻便把小孩抱在懷裡,“心肝寶貝”地叫起來,好似他家阿錦在東宮住了一夜,便是受了天大的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