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當初來京城時,女兒雖然多有怨言,但眼睛裡的神采還在,還是一個任性的小姑娘,可此刻,像是一夕之間,真正地長大了。
為人父母的,既希望子女能夠獨當一麵,卻又矛盾地懼怕這一日的到來。
葉明坤一家子就這麼離開了,葉若瑤哭了一.夜,眼睛腫得沒法見人,一直戴著紗笠,隨葉夫人上了馬車。
倒是葉雲哲與葉重暉說了好一會話,才依依不舍地告辭。
其後幾日,葉重錦一直過著水深火熱的日子。他舀了一勺甜粥,小心翼翼地送進嘴裡,然後噗地吐出來,秋梓忙上前收拾殘渣,春意離開後,她就升了一等丫鬟。
夏荷問:“主子可是燙著了?”
葉重錦把玉白瓷碗放下,漱了口水,道:“這哪裡是甜粥,是鹹的,鹹的!隱約有一股辛辣味,還有醋酸味……把姚珍叫來。”
姚珍雙目無神地走進來,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樣,說絕情話的人是他,如今心如死灰的人也是他。
葉重錦懶得跟他說廢話,直接把一張地契扔到他臉上,姚珍撿起,一臉迷茫。
“這茶樓位於明月湖畔,地段上佳,但一直賺不了錢,我現在交給你,如果你有本事讓它起死回生,就當我送你的,如果不能,你就把它賣了,拿去討媳婦。”
如果是從前,姚珍必然是不肯接受的,可是現在,他想到自己的無能,想到葉若瑤失望的眼神,想到往日種種,胸口一直憋著的那口氣一下子噴薄而出。他喜歡的姑娘,也喜歡他,他為什麼不能爭取?
他跪下,朝葉重錦鄭重磕了三個響頭。
“主子,我會讓這茶樓起死回生,然後用雙倍的價格,從小主子這裡買下它。”一字一句,擲地有聲。
葉重錦好似看到了前世的那個姚珍,那股狠勁,原來一直藏在內裡,須用外力將它逼出。
不枉他讓人通風報信,攛掇葉雲哲救人。
那晚的種種,其實他早已預料到,唯一出乎意料的,是春意並非顧琛的死士。可是能潛入西院送信,而不讓人發覺,至少會點輕功,這其中,到底有什麼是他算漏的。
他又吞了口茶水,還是想不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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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黑風高夜,一堵圍牆邊,一個粗使丫鬟坐在枯井旁,正是被葉重錦趕走的春意。
她這幾日精神頹靡,早已沒了往日的沉靜從容。
在外院住了幾日,才知道,原來為人奴婢也是各有不同的,外院的婢女做夢了都想往內院裡鑽,小少爺身邊的一等丫頭,吃穿用度比得上一般人家的千金小姐,是她不惜福,把自己弄成這副模樣。
過了片刻,一個錦衣羅裙的婢女匆匆趕來。
“春意姐姐。”來人笑道。
“我如今哪裡當得起你一聲姐姐,說起來還要感謝你,那日替姐姐我送信去西院,這才把葉若瑤送回津州。”
那人笑道:“你我之間,何須言謝。”
春意緊緊盯著她的眼睛,道:“我也不拐彎抹角了,這幾日我一直在想一件事,小主子趕我走的時候,說我是太子殿下的人,他的語氣很篤定,我一直在想,小主子為何會有這樣的猜想。”
“小主子許是糊塗了……”
“小主子是何等精明,又怎會糊塗!還是說,他懷疑錯了人,太子派來的人,是你吧。”
那女孩咯咯直笑,好似聽了什麼笑話,道:“春意姐姐真會說笑,我怎麼會是太子的人,我的主子隻有一個人,就是小主子。”
春意早料到她不會承認,驀地起身,扯著她盈盈一握的細腕,往福寧院走去,冷笑道:“既然你不是,不如我們去小主子麵前辯駁,小主子自有公斷。”
“春意姐姐,”那女孩握住她的手,輕輕鬆鬆製住了春意,歪著腦袋輕笑:“這樣一來,可就不好收場了。小主子說得對,你太聰明了,你這樣聰明的人,真是留不得。”
春意被她的眼神看得發慌,不自覺往後退了幾步,那女孩卻直直上前,道:“知道嗎,聰明的人,往往活不長。”
“你……你要做什麼……”
“我本不想殺你,畢竟你對主子還算忠心,可惜你發現了我的秘密。春意姐姐,秘密之所以稱之為秘密,就是不能被人發現,一旦被人發現,總是要有人死。不殺你,死的就是我,所以,原諒妹妹好不好。”最後一句,甜美的嗓音,已然變成男人的清潤嗓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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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日後,栗縣的災民大量湧入京城,儘皆被攔在城外,葉岩柏作為清流之首,自然要帶頭開倉放糧,救濟災民。
葉重暉親自領著一眾家仆,在城外搭建粥棚,與相府交好的幾個府邸,例如鎮遠侯府,羅尚書府,以及晟王府,也都效仿施粥,在如此情形下,其他府邸哪敢不隨大流,回頭禦史台的折子就能遞到禦案上了。
不論是真心還是假意,這些達官貴人,為此番救濟災民的確出了不少力。
葉重錦悄悄跟去一次,他哥哥讓他待在馬車裡,簾子蓋得嚴實,相府的侍衛守了三層。他就透過細縫往外看,隻一眼,便看不下去了。
天災人禍,受苦的總是黎民百姓,快入冬的天氣,出了這樣的事,可見天不憫人。
葉重暉忙完,回馬車裡,看弟弟趴在大貓身上發呆,以為他是嚇得,忙把小孩攬在懷裡,小聲安慰道:“朝廷的賑災銀已經批下,栗縣的堤壩正在重修,房屋也在重建,他們很快就能回家了。”
葉重錦問:“誰去的栗縣?”
“明王殿下。”
葉重錦放心了,在這種關鍵時期,明王為了拉攏人心,隻會儘心儘力。
他扯了扯葉重暉的衣袖,道:“哥哥,天漸漸冷了,他們吃得飽,卻穿不暖。”
葉重暉略一沉吟,道:“我回去與母親商議,備些棉被棉衣送來。”
兄弟正談論著,忽然聽得馬車外傳來一陣跪謝的聲音,掀開車簾,卻見一名容色豔麗的女子跨坐白馬之上,一身勁裝,披著大紅披風,腰間配著一柄蘭青寶劍,烏黑秀發高高束起,劍眉星眸,竟比許多男兒多出幾分英氣。
安成郡主——顧雪怡。
她此時正在吩咐王府的下人分發過冬的棉衣,習武之人,直覺比常人敏銳一些,回眸一看,直直鎖定到葉家的馬車。
她騎著白馬,踱到馬車邊上,葉家的侍衛不敢攔她,紛紛讓道。
“敢問哪位在馬車上,該不會是誰家的大姑娘,見不得人?”
葉重暉掀開簾帳走出去,道:“見過安成郡主。”
白衣少年披著黑色披風,麵色清冷,冷眸如玉,眉骨微微蹙著,風姿出塵,讓人一時連呼吸都給忘了。
顧雪怡不在京中久矣,許久沒見到葉重暉,一時難以消受,嘴角一扯,道:“原來是葉家公子,回回見到你,都能叫本郡主大開眼界,吃的同樣是人間五穀,怎麼就你們家人身上散著一股子仙氣。”
葉重暉隻淡道:“郡主過獎。”
顧雪怡又問:“這馬車裡還有一人,莫不是葉家那位寶貝疙瘩?上次見著,還是在三年前,王府的元宵宴會上,隻匆匆瞥了一眼,至今難忘,不知可有緣再見一眼。”
葉重暉挑起俊眉,剛要一口回絕,圍觀的幾位公子哥都跟著起哄。
葉重錦輕笑一聲,他知道顧雪怡為何針對他,這女人自小跟顧琛不對付,就喜歡跟他對著乾,顧琛喜歡誰,她就為難誰。但實際上,每當顧琛遇到麻煩,她總是第一個衝上去的。
嘴硬心軟,說得就是這位安成郡主。
他拍拍小白虎的腦袋,在它耳邊笑道:“彆急,這就讓你出去溜一圈。”
小白虎被他拘在車裡,正不高興,忽然被放出去,自然撒了歡地鬨騰,圍觀的幾個公子哥見一頭老虎竄出來,來勢洶洶,嚇得四散逃跑,安成郡主也被那猛獸張嘴咆哮的模樣驚到,正要拔劍,被葉重暉伸手攔住。
“這老虎是我弟弟的愛寵,若是傷到,在下沒法交代,還望郡主高抬貴手。”
顧雪怡怔愣半晌,卻是一笑,道:“本郡主長見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