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葉岩柏所推測, 不過三兩日,慶宗帝病重垂危之事便瞞不住,暗流湧動的京城, 開始真正陷入奪嫡的爭鬥中。
因太子在外征戰多年,許多人已經不把他放在眼裡, 皇後雖在, 但她娘家唯一的哥哥不爭氣, 混了這麼些年, 還是個微末小官, 根本幫襯不上。
明王在朝中根基不可謂不深, 他十五歲旁聽朝政,如今已有十來年,又占了“長子”的名號,六部中禮部與吏部是他的人, 因此聖上這一病, 改立明王為太子的呼聲越高。
好在有葉岩柏在前麵壓著, 否則那一冊冊的奏折入了慶宗帝的眼, 還不把他活活氣死。
他翻開幾冊奏章隨意掃了兩眼, 無非說太子“無功無德,隻有莽夫之勇”,難當國祚。
葉岩柏嗤笑一聲,雖然他也不喜歡顧琛, 卻也不敢說,那位殿下“隻有莽夫之勇”。
前朝尚未建立之時, 中原曾分裂為十國,此十國尚為一國時,塞北荒漠之地便有了北韃之憂,三朝統共六百餘年,多少將領有心平定北方,但都失敗了,敗給了北方嚴酷的天氣,還有如同鬼神造化的地勢,就連孟老將軍,也隻能守在庸安城,望北興歎。
明王的舅舅朱巍,為何戰敗而歸,不是因為打不過韃子,而是他自以為是,被勝利衝昏了頭腦,深入荒漠追擊敵人,使得五千將士有去無回。
那片荒漠葬送了不知多少血性男兒,黃土下埋了不知多少白骨,六百年間,征服了它,且全身而退的,隻有太子殿下率領的北征大軍。
這幾年從塞北陸續回來一些征丁,說起孟將軍的勇猛,說起劉軍師的神機妙算,還有彆的將軍的英勇事跡,皆是口若懸河,滔滔不絕,但提起太子殿下,卻是露出敬畏又懼怕的神色,不敢多言,隻說:追隨太子殿下,乃此生之幸。
那樣的人,又怎會是一介莽夫。
葉岩柏翻了翻,在這些奏折裡,看到了越國公府的折子。
略掃了一眼,卻是哭笑不得,晟王爺見他麵露異色,翻開一看,也笑了,說:“當年追隨先皇打下大邱江山的功臣裡,唯有越國公和鎮遠侯的爵位是世襲繼承的,可見先皇對兩位先輩的愛重,本王年少時,還曾在此二人麾下做過先頭兵,甚為敬佩,不曾想,他們去了,留下的兩個兒子卻一個天一個地。”
葉岩柏垂眸,笑道:“的確如此,實乃雲泥之彆。”
其實相比越國公與鎮遠侯,先皇最愛重的是大將軍孟霆威,可惜他手裡握著十萬兵權,因怕傷了君臣情分,先皇沒有奪他的虎符,但也不能給他爵位,否則一代傳一代,大邱的江山,日後不知會在誰的手裡。
現在孟老將軍去了,虎符暫時在太子手裡,但實際是握在皇帝手裡,若是新帝即位,虎符便會被勒令收回,屆時顧琛不上交,便等同於亂臣賊子。
晟王爺道:“那陸凜不到而立之年,大理寺在他手裡,竟壓了刑部和京兆府一頭,就連本王也自愧弗如。前些日子,京兆府尹來刑部找本王,說要和本王一道整治大理寺,給陸凜一點顏色瞧瞧,結果,被本王派人給打出去了。”
葉岩柏失笑,道:“王爺最厭惡這些把戲,京兆府尹卻是找錯人了。”
晟王爺道:“本來麼,這辦案查案憑的是各人本事,本王不好此道,皇兄讓本王管刑部,本王才勉強去的,既然那陸凜喜歡查,案子就都給他好了,本王白拿俸祿,還樂得自在。”
說到這裡,他卻是哼笑一聲,道:“相比之下,越國公就差了太多,年紀一大把,家裡那點事鬨得人儘皆知,長子死得不光彩,一個出自名門的正妻,硬是被他給逼瘋了,太後對他不滿,上官家更是視他為仇敵。現在,京裡這樣亂,聰明人都知道明哲保身,他卻拚命地蹦躂,生怕彆人不知道,他是賢王的一條狗。”
葉岩柏將那本折子合上,道:“越國公的確荒唐,本相隻是可惜那莫子楓的才華。”
晟王爺卻不以為意:“會投胎也是各人的本事,本王與葉相,便是會投胎的,那莫懷軒不會投胎,也怪不得人。”
葉岩柏皺了皺眉,他自小受的教育,是學問底下無貴賤高低之分,在他看來,莫家公子滿腹才華,晟王爺則是粗人一個,誰高誰低還未有定論,因此隻敷衍一笑。
晟王爺也知道,他與葉岩柏這樣的人,總歸是說不到一起的,隻是眼下他皇兄危在旦夕,幾位皇侄各個君心叵測,唯有小五是個省心的,卻為了避嫌,連說句話都不敢。
現如今,能發泄幾句的,也就隻有這個素來不對頭的老狐狸了。
兩人將今日的奏折整理好,與皇位有關的全部撤回,把需要處理的要事,整理成一摞,送去帝王寢宮。
太後見到這些奏折,道:“皇帝已經病成這般模樣,你們還拿這些叨擾他,快走快走,否則哀家要叫侍衛趕你們走。”
慶宗帝臉上布了一層灰敗氣息,虛弱道:“母後,這些奏折,愛卿已經批注好,隻念給朕聽,國之大事,不可兒戲。”
太後眼眶泛紅,握住他的手,道:“若是太子在京,這些事哪用得著皇帝帶病處理,琛兒實在叫哀家失望,他莫非真如外麵所言,被兵權迷了心,想擁兵自重不成?”
她這一開口,一旁服侍的穆皇後驟然變了臉色,她欲開口解釋,卻被蘭貴妃搶了白,道:“太後娘娘,太子是大邱的功臣呢,外麵的百姓,愛戴太子勝過愛戴陛下,隻是人心都是肉長的,陛下病成這樣,他還不回來,是不是過於冷漠了一些。”
太後臉色難看,回首罵道:“還不住口,哀家在和皇帝說話,輪得到你區區一個貴妃插嘴?”
蘭貴妃連忙請罪,跪在一旁。
她早知會討罵,但也清楚,這番話是說進太後心裡了,對於太後而言,幾位皇孫於她而言並無差彆,嫡出也好,庶出也罷,都是她兒子的子嗣,差彆就是,哪個對她更孝敬一些。
太子一身反骨,顯然不得太後的喜歡。
穆皇後道:“母後,您是看著琛兒長大的,他是什麼品性,母後應該清楚。太子十二歲隨軍出征,是為了大邱的黎民百姓,也是為了皇上,怎麼會是冷漠無心之人?塞北遍地荒涼大漠,連一口熱茶都喝不著,一個不慎,便是馬革裹屍的下場,本宮倒要問問蘭貴妃,三皇子肯去受這份苦嗎?”
蘭貴妃道:“若是陛下下旨,三皇子自然也是肯的。”
“可太子是自願去的,因為他是大邱的太子,為了國家的子民,為了敬重的父皇,他才冒著性命之憂,去征戰沙場!”
穆皇後跪在龍榻前,行了一個叩拜大禮,含淚道:“母後,陛下,太子如今不在京中,這裡的一切傳不到塞北的荒涼大漠,陛下病重他不知,朝局變幻他也不知,他一心在保衛疆土,哪裡會知道,他的兄弟們都在爭著搶著將他取而代之呢!”
這下,不僅僅是蘭貴妃,六皇子和七皇子的母妃也都臉色大變,連忙跪在穆皇後身後。
蓮妃道:“皇後娘娘擔憂太子是人之常情,可也不好張口說胡話的,我們小七才十三,還是不知事的年紀呢。”
徐妃也道:“皇後娘娘,六皇子對皇後娘娘您敬愛有加,不曾有過一絲一毫的不敬,敢問是何處惹了娘娘不快,才會在太後娘娘和陛下麵前如此中傷他?”
皇後嘴角泄出一絲冷笑,並不答話。
太後閉了閉眼眸,剛要命她們起身,卻聽慶宗帝淡淡道:“皇後起來替朕喂藥。”
穆皇後一愣,隻當自己聽錯了,一直以來,她與後宮妃嬪起了爭執,皇帝不問緣由,一定首先責罵她,這些有皇子傍身的妃嬪,才越發不拿她當回事。
慶宗帝又道:“蘭貴妃,蓮妃,徐妃禦前失儀,去殿外跪著,天黑再起,朕身邊不必你們伺候了。”
雖然沒有明說,但眾人心裡都清楚,皇上暫時沒有改立太子的意思。
太後皺了皺眉,道:“皇帝……”
“母後,讓李貴送您回宮吧,若是過了朕的病氣,就是做兒子的過失了。”
太後眼眶一紅,道:“哀家活到這把年紀,已經活夠了,當年就該跟著先皇去的,否則也不必忍受骨肉分離之痛,哀家是前生造了什麼孽,送走了丈夫,如今又要送走兒子麼……”
晟王爺道:“母後您快彆哭了,您這樣難過,不是叫皇兄不安麼。”
又勸慰了好幾句,她才止住眼淚,在宮婢宮人的陪同下,出了乾正宮。李貴攙著她,眼看離乾正宮有些距離,太後才問:“李總管,陛下可有立下遺詔。”
李貴道:“回太後娘娘的話,陛下這病來得急,還不曾立下遺詔。”
太後點點頭,擺手道:“回去伺候皇帝吧。”
等皇帝一撒手,傳國璽綬會暫時放在她手裡,皇帝沒有留下親筆遺詔,此事便好辦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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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日子裡,乾正宮裡的禦醫換了一批又一批,宮外更是張貼皇榜,招名醫給皇上治病,隻是瞧過之後,無一例外都是搖頭,曰:藥石無醫。
禦醫用天山雪蓮給皇帝吊著命,竟是撐過了近一月時間。
這日深夜,皇後在龍榻旁的長椅上睡著,睡夢中,忽然感到有人在撫自己的臉頰,她驀地睜眼,卻見慶宗帝正站在她身旁,她先是驚喜,隨即便是一陣天地崩塌的感覺。
這不是痊愈,而是回光返照。
慶宗帝坐在她身旁,道:“朕忽然感到渾身舒爽,就下床走走。”
穆皇後從得知皇帝病情開始,沒有為他難過一分一毫,她隻擔心自己的兒子能否順利繼承皇位,但此時,卻忽然眼睛發澀,胸口湧出一股難言之感。
“雅嫻,你可恨朕。”
恨麼……這個人給了她無上的尊榮,也讓她成為世間最可悲的女人。是恨吧,自然是恨,但她隻輕輕搖頭。
慶宗帝扯了扯嘴角,緩緩說道:“朕知道你恨朕,朕又何嘗不恨你,朕知道,婉顏的死與你有關。”
穆皇後猛地抬眸,眼裡閃過不可置信,還有一種深入骨髓的驚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