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正宮內, 宮婢內侍跪了一地,口稱“萬歲”。
立於大殿中央的少年,一襲玄黑錦袍, 麵沉如水,他將隨身佩劍立在一旁, 走到龍榻旁, 對著先皇的遺軀, 恭恭敬敬行了一個跪拜之禮, 而後起身, 在榻旁的杌子上坐下。
眼前這張老邁的麵龐, 與記憶中不太一樣,嘴角帶著一絲似有若無的微笑,神態安詳,可見走得很安心, 顧琛一貫冷峻的麵龐, 也不自覺柔和一些。
他到底經曆了兩世, 也看慣了生死, 並未嚎啕大哭, 隻輕聲道:“父皇,兒臣回來了,皇祖父和孟將軍沒有做到的事,兒臣做到了, 如此一來,您見到皇祖父, 也可向他有個交代,他若是再嫌你,你便告訴他,您至少有一點強過他。”
顧琛彎起唇,道:“至少,您的兒子,比他兒子有出息。”
穆皇後立在他身後,麵上看不出悲喜,此時也不禁彎起唇。
顧琛問道:“父皇臨終前,可有交代身後之事。”
穆太後用汗巾替先皇擦拭麵頰,搖搖頭,道:“不曾有交代什麼,不過他不說,哀家也知道,慶和宮,麗妃從前的遺物不是保存得好好的麼,總歸他不想讓彆人碰,索性都讓他帶走吧。”
顧琛略一頷首,良久,啞聲道:“這些日子,辛苦母後了。”
穆太後鼻頭微酸,她整了整麵容,卻無論如何做不出喜悅的笑臉,臉頰顫了顫,終於還是紅了眼眶,輕歎道:“比起皇兒在外征戰,哀家吃的苦又算得了什麼。”
顧琛微蹙眉頭,終究沒說什麼,他提起佩劍,大步走出乾正宮,莫懷軒正立在殿外等他。
“陛下。”
顧琛道:“子楓,這幾年京裡多虧有你照看,孤才能放心在邊關退敵。”
莫懷軒隻淡道:“良禽擇木而棲罷了。思及前世今生,你我之間,竟似一場笑談。”
顧琛也輕笑一聲,可不是麼,前世賢王有莫懷軒幫襯,比明王要棘手得多,明王的棘手之處在於,他一直扮演著好兄長的角色,貌似站在太子身後支持他,實則手裡握著一把匕首,不知何時就會刺上一刀。
而莫懷軒,則是光明正大與他鬥法,將朝堂當做一個棋局,二人將文武百官當做棋子擺弄,各憑本事爭搶皇位,最終莫懷軒輸給了顧賢的愚昧和衝動。
顧琛道:“其實,你敗局早定。”
莫懷軒挑眉,顯然是不信:“哦?”
“你想想,朝堂之上,除了葉家獨善其身,還有一人一直立場不明,那人是誰。”
雖說是前世之事,相隔已久,但二人皆是記憶過人,莫懷軒略一思索,便脫口而出:“鎮遠侯。”
言罷他又搖頭,道:“不可能,陸凜軟硬不吃,且找不出絲毫破綻,除非……除非陸子延出了岔子,但是此子看似頑劣,其實很有城府,輕易不會讓人拿到把柄。”
顧琛道:“可惜,他有個天大的把柄握在朕手裡,所以朕說,你敗局已定。”
莫懷軒愣了愣,終於露出釋然之色,道:“若當真如此,臣拜服。”
顧琛早知道他並非真心臣服,不過是為了小五勉強與自己謀劃,人人都道葉家人心氣高,其實不然,葉家人不過是按行自抑,而這位出身低微的越國公庶子,才是真正的恃才傲物,他說出前世的秘辛,不過是讓他心服口服罷了。
這兩個人,前世把朝堂玩弄了一遍,這輩子便覺得了然無趣,唯一的對手已然站在一線,還有什麼好爭的,因此一個去打韃子,另一個整日裡圍著逍遙王轉悠,在外人眼裡,太子有勇無謀,而越國公世子,更是個用不上的書呆子,誰也不曾放在眼裡,誰知竟是最大的變數。
兩人一道往金鑾殿走去,顧琛帶回來的兵隻有兩萬多,此時有一半在城外駐紮,他將一道令牌扔給莫懷軒,道:“把朕的將士們領進城安頓,之前承諾過,兵部日後交由你管轄。”
莫懷軒接過,這道玄黑令牌用黑玉打造而成,暗芒熠熠,正側刻著一道鋒利的刀劍符號,而背側,竟是一個大氣凜然的“琛”字,他斂了神色,俯首道:“臣,接旨。”
顧琛大步往大殿走去,頭也不回地道:“可你真正想要的,孤無法承諾給你,你該知道。”
莫懷軒胸口一窒,頷首,自言自語道:“自然,他安然無憂,我已知足。”
他抬眸看向乾正宮前的那片石階,前世,聽說靜王就是在那裡跪了一天一.夜,最終支撐不住,被人抬進了太醫院。
他那時是三皇子的人,並非他選的顧賢,是他父親選的,他認為蘭貴妃受寵,因而早早就下了注,嫡兄去世後,他彆無選擇,獲得繼承權的同時,他也將越國公府扛在了肩上,哪怕明知道顧賢是個蠢貨,他還是替他競爭皇位。
顧悠嫁進國公府,他氣惱,因那時他已經注定失敗,這傻子什麼都不知,隻知道對他好,他哪裡值得。
後來他父子二人隨三皇子鋃鐺入獄,太子還算仁慈,沒判死刑,隻將他發配邊疆,雖然途中免不了一死,但他心裡是感恩的,他不想死在鍘刀下,然後讓顧悠替他收屍,那小傻子怎麼受得了,他那麼喜歡自己,若是看到他不完整的屍身,豈不是會哭死。
可他還是低估了悠兒。
誰也沒想到,一貫軟弱的靜王,竟然進宮覲見新帝,為越國公府求情,顧琛的心是硬的,能讓他心軟的人,唯有宋離,自然沒答應顧悠的無理請求。
那傻子便在殿外跪了一天一.夜,他的身子一向不好,但莫懷軒沒想到,已經差到那個地步。據說當時在楓山上的那一晚,他受了寒損了根基,一直未痊愈,早成了頑疾,所以才會那樣輕易就病倒了。
不久後,莫懷軒被人從刑部放出來,改判了抄家和剝奪爵位,老國公爺在世時的祖宅歸還了他。
然後宮裡來了人,是那個禍水一般的宋離。
宋離道:“靜王殿下說,願拿自己的性命換他軒哥哥的命,陛下怒極,但抵不住他的苦肉計,終究還是應了他,所以莫公子現下不是階下囚了。”
莫懷軒沒有急著高興,他問:“那悠兒何時回來。”
“靜王殿下不會回來了,宋某此行來,是想跟莫公子討要一樣東西。”
“何物。”
那男人展顏一笑,卻是莫懷軒見過的最可惡的笑,他幽幽吐出三個字:“和離書。”
“莫公子昔日犯下的過錯太多,雖然聖上仁慈,肯饒恕你,但也不願將皇弟托付,所以,還請莫公子寫下和離書,宋某好帶回去交差。”
莫懷軒隻覺得胸口被硬生生挖出了一個大洞,他生平第一次,覺得提筆是一件如斯痛苦之事,痛到他幾乎握不住那根筆杆,即便得知要被發配時,他也不曾有過此時這般痛楚。
他一直以為,他對顧悠是憐憫居多,可到真正要失去他的時候,才明白,那孩子早就紮根在他心裡,是他一直假作不知。
他接連寫錯了三份,才堪堪寫完。他握住那張和離書,道:“煩請宋總管轉達,草民,想見靜王殿下一麵。”
宋離輕嗤一聲,徑直奪過那張和離書,草草掃了一眼,道:“怕是不能的。”
“他不願?”
“是不能。”宋離斂去笑意,緩緩道:“靜王殿下病重久矣,莫公子興許不知,他拖著病體為莫公子求情,病上加病,也不知有沒有痊愈的時候了,越國公府,當真是把靜王殿下利用到了最後一刻。”
莫懷軒道:“我不曾利用過他,從不曾……”
“那麼又是誰告訴靜王殿下,莫公子被刑部關押,誰告訴他,莫公子出了京城就會沒命,又是誰教唆他,去乾正宮外行苦肉計的?”
莫懷軒站立不穩……是誰?自然是他母親,可在悠兒眼裡,卻是他的計策。
宋離走到門前,忽然站立,道:“靜王殿下說,你救過他,所以他不能眼看你去死,你二人之間的緣分,是因施恩結下的,如今他還了你的恩,這緣分便也斷了,從今往後,再無瓜葛。”
字字誅心,痛徹入骨。
莫懷軒原以為,這世上,最殘酷的刑罰莫過於此。
他懷抱一絲幻想,在祖宅周圍種了許多楓樹,他知道悠兒喜歡楓樹,等待有朝一日,他願意來見一見自己,會被打動,願意回到他身邊。
直到宮裡傳來哀訊,靜王殿下久病而逝,將他所有的希望斷絕。
他忽然記起,十歲那年,在禦花園裡救了個漂亮的小孩,那小孩揪緊他的衣袖,哭著問他的姓名,他說自己叫莫懷軒,然後,那孩子便笑了,眼睫上還沾著淚,一雙剪水杏瞳,美得不可方物。
那小傻子總是追在他身後,讓他以為,他會一直都在。
誰料,連老天爺都不忍心看他哭,看他受傷,所以將他收走,在他知道珍惜的時候,那個小傻子不在了,永遠找不回來了。
他去求了許多人,葉重暉,陸凜,晟王爺……可是顧琛恨極了他,不肯讓他見悠兒最後一麵,這是他應得的報應,怨不得任何人。
他在莫家祖墳立了個衣冠塚,刻上愛妻之名。
他與悠兒怎麼會沒有瓜葛,他是自己的妻,他們拜過堂,成過親,怎麼能說緣分斷了,就算這輩子斷了,他下輩子也要找到他,這次他會在他之前,牽住他的手,再不會讓他一個人在身後徒然地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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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天監算好吉日,桓元帝在半月後舉行登基大典。
穆太後帶人呈上尚衣局新製的龍袍,仍是沿襲黑色繡金五爪金龍樣式,太皇太後親自送來傳國璽綬,剛好打了個照麵,這婆媳二人從前關係一般,如今倒是緩和許多,見著麵好生說了幾句話。
太皇太後在百官麵前那一出戲,雖說是烏龍,但明眼人一看,便知道內裡有玄機,尤其當時七皇子的反應,十分耐人尋味,太皇太後怕新帝有疙瘩,免不了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