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辰市日報(2 / 2)

我們結婚吧 咬春餅 10896 字 6個月前

薑宛繁忽然反應過來,這些手稿書信,是卓裕父親的。

她忍住好奇,克製地將東西放回原處。卓裕把它們壓箱底,一定是不想被人知道,沒經過他同意,薑宛繁不會肆意窺探。

“沒事,你看吧。”門口,卓裕已經站了好一會。剛睡醒,頭發亂,隨意套了條褲子,赤腳踩在地上。

“這是爸爸的東西?”薑宛繁問。

卓裕走過來,順手拿了件白T恤穿上,腦袋在衣服裡,聲音隔著麵料顯得悶,“嗯,車禍之後,他的東西基本都燒了,就留了這幾樣。”

人死後,塵歸塵,土歸土,七八年了,卓裕已能夠很平靜地說起這些。

“老卓是個非常嚴肅的老頭,‘兆林’最開始,其實是他和我姑共同出資成立的。他不讚成我學滑雪,把我藏起來的滑板找出來再藏,讓我找不著。我的高中記憶,就是在‘藏’與‘找’之間與老卓鬥智鬥勇。”

薑宛繁笑,“爸爸對你還算溫柔。”

卓裕點點頭,“他再反對,也從沒有砸過我的滑雪板。最生氣的一次,是我高考填誌願,非得報體校。他放狠話要跟我斷絕父子關係,連斷絕書都寫好了。我那時也挺欠揍的,還激他,說他一把年紀,幼不幼稚。”

“你沒被爸爸打死,還能活到現在,爸爸心有大愛。”薑宛繁說。

卓裕笑意更深,想了想,“我以前,確實挺不孝的。老卓心不夠狠,沒對我下狠手,讓我在任性這條道路上有了可趁之機。”

“他不是不心狠,而是對你不舍得。”薑宛繁輕聲糾正。

卓裕咽了咽喉嚨,看向她的目光變深變沉,“如果他還在,一定很喜歡你。”

“我本來就招人喜歡。”薑宛繁俏皮眨眼。

卓欽典是位嚴謹、嚴肅、在卓裕看來,還很固執的父親。做什麼事都有板有眼,他在世時,家規是他手寫的,厚厚幾十條,卓裕背不出就挨竹條打手心。卓欽典乘著改革開放的東風,在深圳做海產生意發家,積累了不菲身家。少年時的卓裕常常匪夷所思,老卓這麼古板,怎麼還能在海產業混的下去呢,不是應該早被競爭對手丟進海裡了嗎?

沒被丟海裡,卓裕他媽媽倒是鬨出了事。

相隔兩地,獨守空房,他媽媽和一個湘南人跑了,給老卓扣了一頂綠帽。那時卓裕還小,印象中,也沒聽他們之間有很大的爭吵。

散了就散了。

老卓喝了一夜悶酒。

老婆走了,老卓對外說,她去沿海做生意了。做了幾年生意沒回來,其實大家心知肚明。有挑事看熱鬨的故意問卓怡曉:“曉曉,你媽媽去哪啦?”

十幾歲的卓裕,單腳用力一踩滑板,滑板跳到他手裡,下一秒就往那人腦袋上開了瓢。

但這件事,卓欽典卻沒有責罵他。

隻沉默坐了好久,最後說了句,“彆再讓我看見你那破滑板!”

他與卓欽典,父子感情並沒有互動得多濃烈。但老卓身上這股刻板、較真、嚴肅的勁,反倒讓卓裕莫名安心。他覺得,老卓就是那種守得住寂寞,耐得住性子,能忍常人所不能忍的狠人。

所以,老卓死的時候,如一個雷,直接劈炸開他的心。

“我不是不能接受他的死。”卓裕看著薑宛繁,這麼多年過去,眼底仍有懵懂與無措,“我隻是無法忍受,他一意孤行,以身涉法醉駕。”

“謹小慎微一輩子,那麼苛刻地要求我,到最後,以最狂妄愚蠢的方式,害人害己。你說,這不是很諷刺嗎?”

卓裕長長吐了氣,情緒翻湧,指節抵住自己的鼻骨,閉眼緩過這一陣語氣的失態。薑宛繁能理解,但此刻,千言萬語的安慰,無法撫平他多年的心怔。

“姑姑是很慘,但我覺得,她不該總拿這事兒翻來覆去地炒。”薑宛繁指腹在他大腿上畫圈圈,“挺沒意思的。”

“但她畢竟是受老卓連累,於她來說,也是不可逆轉的傷痛。”卓裕心存歉疚,正因如此,他也更加介懷父親的不知輕重,無視對生命的敬畏。

很久很久沒有這麼平靜、投入、坦然地談論父親的事了。有恨,有怨,有惋惜,有追憶,也有不舍和愴痛。

卓裕忽而低聲,“他去世後,從沒來過我夢裡。”

薑宛繁心尖擰得疼,將手握得更緊。

“他應該來的,”卓裕喃喃,“我要好好跟他理論,當年腦子抽的什麼筋,非要作死。”

薑宛繁把最底下的《辰市日報》又抽了出來,“其實你還是想他的,不然不會一直收著他出事那天的報紙。”

卓裕側過頭,眼神隱忍又動容,肩膀幾不可微地顫了顫。

薑宛繁捕捉到他的情緒,沒讓他逃避,溫聲說:“沒關係,想爸爸了,就去給他上炷香。”

她太溫柔了。

卓裕在她的注目裡,漸漸紅了眼角。

……

江躍山。

據說是有高人施過道場,這裡風水奇佳,背山傍水,天高雲闊。

卓欽典的墓碑立於西南角,黑白照上,劍眉如星,神態凜冽。薑宛繁獻上花,輕輕“哇”了聲,“你父親好帥哦。”

卓裕忍俊不禁,蹲在地上,捏開落在墓碑上的一根乾草,他看了眼卓欽典,“你兒媳婦最會哄人,不必太當真。”

黑白照肅穆,似在無聲抗議。

卓裕低頭,彎著的唇角平緩了些。

“你隻清明節來一次嗎?”薑宛繁問。

“不一定。”卓裕說,“沒那麼講究,有時候忘記了,或者工作忙。”

他語氣輕描淡寫,似是真不在意。哪怕天人永隔,在老卓麵前,仍然鉚著一股勁,嗆上幾句才舒坦。

薑宛繁屈起指節,作勢敲了敲他腦袋,然後笑眯眯地對卓欽典說:“嘴犟,我幫您打他啦!”

卓裕嘶的一聲倒吸氣,捂著頭久久不語。

薑宛繁緊張,“怎麼了?我打得不重啊。”她扒拉他的手查看情況。卓裕狡黠,扭頭對墓碑說:“看,她還是最關心我。”

薑宛繁:“……”

幼稚!

一炷香的功夫,也沒什麼多餘的傾訴。卓裕對父親的感情一直是複雜且矛盾,以及摻雜幾分抹不去的介懷。將墓碑清掃一番,菊花擺正位置後,卓裕牽著薑宛繁的手,“走,帶你去個地方。”

江躍山山頂有一座古廟,人跡不多,多有人忌諱,隻留了三五個守寺人。

卓裕踏進廟宇,裡麵供奉的神像不多,僅一尊菩薩像。功德箱佇立一旁,陳舊卻潔淨。兩人上了香火,恭敬叩拜。年長的僧人該與卓裕熟識,他走過去,與之親切攀談。

薑宛繁四處看,這裡地方不大,供奉的長明燈寥寥幾盞。雖清淨,但不敷衍,每一盞燈上,燈油厚深,燈芯粗順。燈身下有紅紙,毛筆手寫著受庇護人的姓名。

第五盞,是卓欽典。

卓裕為他供的燈。

流雲飛鳥,行星群爍,曠日經年不複返,年年當如是。

薑宛繁忍不住看向他。

約莫是商量妥當,僧人提筆寫字,卓裕在旁輕聲提點。

薑宛繁沒去打擾,在寺外等候。等卓裕過來,她問:“剛才在寫什麼?”

“祈願。”卓裕不告訴她,笑了笑,“說出來便不靈了。”

薑宛繁忍不住奇心,待他去接電話時,再一次折返大殿裡。

功德本擺在案台上,佛香幽淡嫋嫋,殿外群山淺廓,與雲海融於一體,宛若天上漣漪。

她將功德本翻開,墨跡嶄新,形如流水。

薑宛繁看清,一愣,然後笑起來。

朗朗乾坤,字字映心——

【與我薑薑,百年好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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