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傍晚的住院部沒什麼來來往往的病人，還算清淨。一眼望去連電梯內也空蕩蕩的，愈發顯得空間寬敞。望了望屏幕上不斷跳動的數字，宋離若有所思地看了眼身旁的男人。他的眼神直白，毫無遮掩，自然輕而易舉便引起了封愈的注意。
男人緩緩挑了下眉，問道：“怎麼了？”
宋離眨了下眼睛，輕聲問：“是溫成濟嗎？張羅之所以沒有受重傷，是不是因為溫成濟？”
突然從宋離口中冒出的名字讓封愈感到了幾分意外，他倒是不知道宋離和溫成濟認識。男人仗著電梯內沒彆人，跟沒骨頭似的懶洋洋靠在宋離的身上，溫熱的氣息落在宋離耳畔，輕聲反問：“你知道溫成濟？”
宋離嗯了一聲，解釋得更加清楚：“溫成濟離開黃興寺樹林那天來雲朵奶茶找張羅，是我接待了他。”
頓了頓，補充了一句：“他和張羅關係好。”
“原來如此。”封愈聞言便也沒有遮掩，直言道，“你看過韓天的牛皮本，他就是上麵寫的羅浮山第三任鬼帝聞及，我在找到他以後，以普通鬼怪的身份將他安排進了寧省的三界管理處。”
溫成濟，或者說聞及，其實並不會和封愈談論自己的私生活。一是和封愈也沒有那麼熟，二是封愈這性子就不像心理谘詢師，跟他談私生活估計要被嫌棄死。但即便如此，封愈還是能感知到張羅身上那絲屬於聞及的氣息。
並不濃鬱，卻如同最完美的保護圈，緊緊籠罩著張羅。
今天這場車禍，若非聞及，張羅不死也殘，哪裡隻是斷條腿的小問題。
聽到封愈的回答，宋離垂著眼眸，漆黑如夜幕的眼底緩緩流淌出幾分了然。
他開口說了一件除他之外無人知曉的事情：“溫成濟離開雲朵奶茶之後沒幾天，我收到了一封塞在門縫下的信，寫信的人是溫成濟。”
信中寫，希望宋離將那天發生在雲朵奶茶內的一切都忘記，如果以後遇到了，也當做不認識。
陡然收到這封信，宋離的心底自然是無比疑惑的。但如今從封愈的口中知曉了溫成濟的真實身份和封愈對他的安排，宋離便懂了。
那封信是為了防止意外發生。
畢竟那時宋離所得知的有關溫成濟還活著的真相與溫成濟告訴三界管理處的真相相違和，要是沒提前提醒，以後撞上了就露餡了。
宋離覺得還挺有意思。
他兀自思考時，封愈低笑了一聲，“我倒真沒想過他竟然和你認識，是緣分。”
“我和他的緣分？”
“我和你的緣分。”封愈衝他挑了下眉，似笑非笑，“他是我手下的人，你和我手下的人認識，不就是我倆之間的緣分？”
宋離無言。
他想，封愈向來很會胡說八道。
看著青年微微抿起的唇，封愈笑意更深，又多說了幾句與聞及相關的事情：“我找到他後不久，他便恢複了些身為羅浮山鬼帝時期的記憶。”
因為記憶殘缺得厲害，所以聞及跟他提及以前時總帶有幾分對自己的懷疑。可後來，他卻用非常篤定的語氣對封愈道：“我覺得我的存在似乎是個危險的信號。”
封愈對這話感到疑惑，聞及也多說不出來什麼。
隻是他的直覺在警告他，當年他從羅浮山鬼帝變成普通人又喪失記憶，或許藏著很深的秘密。
所以他選擇隱藏身份，靜待記憶複蘇。
宋離和封愈之間的交談隨著電梯抵達一樓而徹底結束。
大門打開，封愈那懶洋洋的身體重新站直，一眼看去又是俊美無儔的模樣。他很自然地牽起青年的手，朝著外麵走去。
前腳踏出大門，耳邊便回蕩起了救護車急促的警報聲，宋離的注意力被吸引，抬眸隔著一扇玻璃門注視著燈光閃爍的救護車匆匆駛過。路過住院部大廳前台的時候，兩個保安正在小聲的說話：
“今天是林醫生坐鎮急診啊，不管出多大的事，有林醫生在鐵定沒問題！”
“一個多小時前還有病人家屬跑來問林醫生在哪兒呢，說是家裡的果樹結了很多果子，都是純天然無藥水的，為了感謝林醫生，把樹都薅禿了要送給林醫生。”
“咱們醫院有林醫生簡直跟撿到了寶一樣。”
宋離將這些話聽在心裡，路過保安時卻不露聲色。
從住院部離開醫院需要經過急診大廳，此刻的急診大廳門口圍著幾個醫生護士，宋離沒有意外的在其中看到了林醫生那張熟悉的臉。不比先前在病房內的溫和，他抿著唇，眉心緊擰起，無視了身上已經被血染色的白大褂，沉著又冷靜地指揮著護士們將病人送入急診室。
“我看過他的新聞報道。”寂靜之中封愈忽然開了口，宋離看過去時男人正望著林醫生消失的方向，緩緩道，“有一次媒體報道他是因為醫鬨事件，病人家屬責怪主治醫生沒有把人救活，拿了刀往主治醫生的辦公室走，正巧被前去找人的林醫生遇到。”
這位林醫生和馮光相熟，都是妖怪，普通人類自然拿他無法。
但也慶幸，當時若非是林醫生，換做醫院任何的其他醫生，怕是都要遭罪。
封愈不愛看新聞，但京都電視台報道該事件的時候，尤拓正巧開著電視機，他便聽了個正著。
宋離聽他提起這事，點了點頭，道：“馮副隊也一直誇林醫生是個好醫生。”
…
宋離和封愈從醫院離開後不久就收到了張羅的微信，為了證明自己真的不是孤家寡人，他特地拍了張父母和姐姐忙裡忙外的照片。宋離不由得覺得好笑，回了個‘好好修養’便收了手機。
晚上宋離還是去白日上班，清吧內氣氛不錯，音樂悠揚，封愈照舊藏在最深處的角落裡，這次沒喝酒也沒喝奶茶，桌上放著杯白開水，模樣看上去非常悠閒。宋離站在他身側低聲說了幾句話，回到吧台處時便聽到幾個客人正在聊天，而高毅也沒有調酒反倒是拿起了手機。
眼角的餘光稍稍一掃便注意到高毅微微皺起的眉心，加上客人們的聊天中出現了類似‘遇難’的關鍵詞，宋離多問了一句：“怎麼了？”
高毅正在看相關的新聞，便索性將手機往宋離的麵前一放：“魁省那邊不是山多嘛，這兩天又一直下暴雨，一個多小時前發生了泥石流，情況好像挺嚴重的。”
宋離垂眸去看。
【#魁省藺縣發生山體滑坡事故#今日，魁省藺縣發生山體滑坡，大範圍的塌方導致多段道路被堵、房屋被毀，截止至今日21:00，已有16人遇難。】
宋離的視線還未收回，便聽到隔壁的客人說：“好像一個多小時前寧省那邊還地震了，真是要了命了。”
“對啊，我弟弟一家就在寧省，和震中挺遠的，不過還是能感受到震動。不知道現在寧省怎麼樣了……”
宋離將手機還給高毅，高毅又瞥了兩眼，小聲嘀咕：“這幾天天災是不是有點多？”
宋離斂下眼眸，沒說什麼，但轉身時卻給邵修發了信息。邵修倒是沒想到宋離也在關注寧省的地震和魁省的山體滑坡，連忙給宋離回撥了電話。宋離推開清吧後門，聽邵修說：
“寧省和魁省三界管理處分部的員工們都悄悄去現場了，有妖鬼在，找到幸存者的可能性會增加不少。這些年來有意外事故，三界管理處和一些好心幫忙的妖鬼都會去現場，你彆擔心，他們已經有一套救人的體係了。”
像是為了讓宋離放心，邵修又道：“明霜聽到消息也已經趕去魁省了，勾陳他們也去了寧省。”
宋離溫聲回答：“我知道了，辛苦你們了。”
等下了班，宋離和封愈回家的路上又拿起了手機查看事故的最新消息，過去幾個小時，在人類救援人員以及妖鬼們的幫助下，救援工作進行得相當順利。宋離打開其中一個視頻，是一個身穿雨衣的記者踉踉蹌蹌踩在掉落的大石塊上，麵對鏡頭時，還有雨水從他的額頭淌下。
因為從山體滑坡發生以來魁省藺縣的這場雨一直沒有停下，甚至有種愈演愈烈的趨勢，記者怕雨聲遮蓋他的聲音，便將嗓門喊得特彆大。
鏡頭裡還能看到他太陽穴處微微鼓動的青筋。
“到目前為止，救援人員們已經從廢墟下救出了一百多位生還者，雖然條件艱苦，但救援人員們絕對不會放棄的，也希望被掩埋的人員以及家屬們不要放棄，請再等等，我們會把大家都救出來的。”
“擔心的話不如過去看看。”封愈的聲音突然自耳邊響起，宋離偏頭看他，男人抬起手，柔軟的指腹輕輕按在他眉心的位置，輕聲詢問他，“去看看？”
宋離想了想，點頭同意了，然而剛抵達魁省的事故現場，便聽見有人說：“剛得到的消息，泉省海域那邊的暴風雨好像很嚴重，把當時正在海上作業的漁船懟翻了，估計……那船上的人都危險了。”
宋離自聽說寧省和魁省前後出現天災開始而產生的怪異情緒，到此刻終於完完全全地表露在了臉上。他站在原地去沉思了幾秒，果斷拉著封愈去了泉省海域，一腳踏上翻湧不歇的海麵，宋離的目光直視這片在深夜顯得極其危險的海域。
強烈的降雨和狂風導致海浪如同爆發的岩漿，能掀起十米高的巨浪。宋離單薄的身體隔絕了源源不斷從頭頂落下的雨水，降雨量大便導致雨水呈現出溪流流動的模樣，雨珠之間幾乎沒有斷裂的痕跡，像有人撕裂天際潑下了大盆大盆的水。
宋離聲音微啞：“我覺得，這似乎並非是巧合。”
封愈俊美的眉眼冷沉，他看著前方漆黑的海麵，緩緩握住了青年微涼的手指：“先不討論這個問題，我們去那邊看看。”
話音落下沒多久，封愈忽然眯起長眸。
他道：“宋離，看海麵。”
宋離抬眸看去——
深色的海麵忽然翻湧出白色的巨浪，而巨浪之上是一道與眾不同的白光，微弱的光線照射之才顯現出這道白光是鱗片。
巨大的鯤將寬厚脊背暴露在海水之上，在驚濤駭浪之中保持著平穩的身形，跨越千萬海裡來到了海岸邊。
他應當是沒發現宋離和封愈，用魚尾將脊背上的生還者平穩送到海岸邊，才轉身鑽入深海底，一眨眼消失不見。
封愈望著這一幕，緩緩開口：“倒是忘了，這片海域確實住著一隻鯤，幾個月前打了個噴嚏還引發了一場深海海嘯，當時沒造成任何人員傷亡。”
宋離輕輕嗯了一聲，低頭擺弄著手機，打算讓分部的妖怪來接人。
親眼看到海岸上的所有幸存者都被帶離，宋離靠在封愈的肩膀上，垂著眼眸思考這三場天災時，一道熟悉的聲音自他耳邊響起。
“……闕臨。”
低沉的嗓音仿佛穿過層層雲靄而來，帶著些許的回音。
前方漆黑的空間裡似乎有風吹過，一道人影若隱若現，又顯得搖搖欲墜。
宋離緩緩眯起眼睛，開口清楚喚清了對方的身份：“戈沭。”
戈沭從前能維持人形，如今卻顯得困難，他的視線越過宋離看向風急浪高的海麵，聲音裡逐漸透露出幾分無奈和疲憊：“你看到了。”
“新的天道似乎在刻意宣告它的存在，它用那麼愚蠢那麼狠毒的方式，告訴我們它即將掌控這個世界。”
“闕臨。”戈沭望進宋離那比今晚的夜色還要沉鬱的眼眸，“你的猶豫意味著更多生命的消亡，無人可以在這場異變中獨善其身，不管是你，還是那群無辜的人類。”
雨越下越大，一滴滴砸落地麵時濺起的泥漬和響聲仿佛在附和戈沭的話。
他道：“五位神明如今隻剩下你，你該承擔起你的責任——讓它消失，從這天地間徹底消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