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道轉頭, 眼睛像被降低幀數的慢鏡頭。
顧津雙手托著下巴, 側顏恬靜, 額頭、鼻梁、微張的唇, 甚至掌心裡的下巴尖兒,整個輪廓都被金線勾勒, 泛著明豔光彩。
微風吹亂她頭發,她手指向後攏,海藻般的發絲收到一側肩頭,露出纖長光滑的脖頸來。
她歪著頭,有一根調皮地鑽進她唇角, 她不知想什麼,看著遠方, 嫣然輕笑。
一瞬間,風也靜止。
李道視線筆直, 心跳聲咚咚敲擊著耳膜,竟被她這一笑擾亂了心神。
他有一種預感, 他要栽跟頭。
很久後,顧津終於察覺到他的注視,向他看來,那雙眼明亮清澈, 唇間藏著瑩白貝齒:“怎麼了?”聲音輕得像幻覺。
李道目光沉沉,沒有回答。
他抬起手來, 將她嘴角那根發絲挑去,頓了頓, 手背挨貼住她臉頰。
掌下身體微微僵硬,在她尚未作出反應時,李道分開中指跟食指,輕輕掐了她一下。她沒等躲,他又去捏她後脖頸,卻僅止於此,沒有更越舉的行為。
他收斂情緒,輕聲問:“昨晚怕了?”
顧津本還心驚肉跳,頸後那處皮膚仿佛不是自己的。但男人手掌寬大,帶著乾燥溫度,顧津內心不自覺安穩下來,抿了抿嘴,輕輕點頭。
“那以後彆跑了。”
顧津問:“什麼意思?”
“相信你哥一次。”
顧津沉默,深埋的腦袋半晌才抬起來:“一年前他答應和我回洛坪,臨走那天在車站沒有等到他,他隻給我打了通電話,說洛坪太窮了,我應該留在上陵,過更好的生活。”她諷刺地笑了下:“其實都是騙人的,是他舍不得才對。”
“不完全對,他沒走有一半原因是怕委屈你,另一半是為她。”李道朝遠處那對依偎身影抬抬下巴。
顧津側目,就見顧維靠坐在古樹前,蘇穎縮在他懷中,兩人正親吻。
李道說:“我猜想,他覺得從小到大沒照顧好你,窮怕了吧。”
顧津皺眉,忍不住反駁:“我沒想榮華富貴,也不奢求過什麼精致生活,我隻希望他彆做壞事,找份正當工作,我們都能健康平安……但他總是覺得不夠。”
“在乎才不夠……”
“在乎不是作奸犯科的借口。”
李道被她堵的一愣,暗自磨了下牙齒,卻笑著說:“所以,你要不要給他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
顧津微怔,又小聲嘀咕:“你們是一夥兒的,才會這樣說。”
“大點聲兒,蚊子啊。”
她微撅著嘴,不肯開口重複,想要擺脫他的鉗製,然而那大手就像黏在她皮膚上,怎樣都揮不開。
李道笑起來,好像從她身上總能找到許多樂趣,等終於笑夠,又輕歎一聲:“不管他以前給過你什麼承諾,有沒有兌現,但這次我們從上陵出來,就沒打算再回去。一路上也許不那麼太平,如果被上頭的人抓到,保不齊把命搭上,所以他的決心你沒必要懷疑。”
“可是,我在上陵待了十多年。”
李道明白她的意思,不讚同地搖頭:“你哥不在,一百年都沒用,能和親人待在一起,總是好的。”
有家人,才是家。
顧津微微撼動,低著頭不言不語。
李道手指稍微緊了緊她脖子:“嗯?”
就是這個輕微的動作,顧津眼睛有點潮。
跟昨晚情況相同,當那件帶著他體溫的外套蓋在她身上,他大掌隔衣按壓她的腦袋,她仿佛縮到一個安全的殼子裡,被人保護,被人安撫,所有委屈和恐懼都可以肆無忌憚發泄出來。
所以,他的冒犯在那種感覺麵前,被慢慢稀釋和化解。
顧津不是笨蛋,絕境重生,當她睜開眼看到他那刻,就感覺到一些變化,無論是他或是自己。他跟顧維一樣像兄長,又有些不同。
她心中百般滋味,沒有緣由的,竟不那麼厭惡和憎恨他的觸碰了。
顧津沉默太久,李道終於失去耐心,手上用力:“說句話。”
顧津自嘲:“到這地步,我還有選擇的餘地麼。”
他微不可聞地動動眉頭,哼道:“所以要識趣兒。”
顧津沒看他,這一次乖巧地點了點頭。
李道挑唇,滿意了,拿走她頸後的大掌。他繃直左腿,從褲兜裡掏出一樣東西,在她起身離開前將人拉住。
顧津吃驚地睜大雙眼,他手中竟是那個口罩。
“你看到了?”
李道說:“還算有點兒小聰明。”
想起昨晚種種,顧津仍然一陣後怕:“那通電話……我其實沒報多大希望的。”
“算你命大。”李道問:“挺好奇如果我們沒趕到,你會怎麼辦?”
顧津腦中空白,訥訥說:“我不知道。”
李道看她一會兒,沒再問。
他傾身靠近,鼻端懸到她耳旁,挽了下她頰邊的發,把口罩生疏地掛在那小巧圓潤的耳廓上。
男人指腹粗糙,刮蹭著皮膚,帶起一種奇異陌生的感覺。
顧津縮肩:“我自己來……”
“彆動。”
兩人同時抬眼,目光相撞,距離如此之近。
顧津心中撲通直跳,慶幸口罩可以阻隔他的味道,想起要躲時,李道先一步直身,淡笑著,揉了揉她耳珠。
這時,遠處突然一聲嚎叫:“手放哪兒呢!給我拿下來!”
兩人轉頭,就見顧維呲牙瞪眼,炸毛獅子一樣叫囂著,往這邊疾衝過來。
顧津嚇一跳,撐著地麵連忙起身。
李道倒是一臉淡然,手肘改為搭在膝蓋上,瞥了瞥他,不緊不慢地整理褲腳。
顧維護犢子似的把顧津往身後一拉,指著他:“李道,你給我說說,你剛才手放哪兒了?”
李道嘖一聲:“喊什麼喊?”
顧維氣得不行,“當我沒看見是吧,我可告訴你,她是我妹!”
“嗯。”他應道:“我又沒跟你搶。”
“少裝蒜。”顧維支支吾吾:“你知道我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
顧津站在他背後,臉蛋兒紅撲撲,不聽這兩人說話,轉身快步往車邊走。
顧維看她走遠,一臉正色:“兔子還不吃窩邊草呢,我警告你,對我妹可彆有什麼非分之想!”他說著推搡他一把。
李道本脫了鞋清理鞋底淤泥,被他這麼一推,鞋子掉在溪邊,沾了水。
李道看他一眼,撿起繼續清洗。
他越淡定,顧維越著急:“道哥,好道哥,你到底想怎麼著?”
半晌,李道眯起眼:“想……”
顧維精分似的:“你敢說‘想上她’,我就敢跟你拚命!”
李道問:“你能拚過我?”
“……這麼說是了?!”顧維拔高聲,如牛喘粗氣。
李道態度不明,沒說是也沒說不是,穿上鞋子站起來:“彆一遇事兒就張牙舞爪咋咋呼呼的,學學小強。”
“小強是誰?”
李道一抬下巴,顧維看去,就見一隻灰不溜秋的醜東西趴伏在地,尾巴仍然朝向他們,昂頭眺望遠方,淡定地藐視著這一切,和剛才姿勢一樣,動都未動過。
顧維:“……”
天色打開一些時,幾人輪番去小溪旁洗漱,之後沒多逗留,開車上路。
顧維不讓顧津和李道同車,硬是把她拉出來,自己坐進去。
李道懶得理他。
顧津自是沒意見,她神經繃到極限,上車沒多久就倚窗睡著了。這一覺並不安穩,恍惚以為自己還被困在那個可怕的集裝箱裡,驚醒後發現正躺在蘇穎腿上,一身冷汗。
顧津坐起來,挽走頰邊幾縷濕發。
窗外視野開闊,是一片廣袤富饒的地域,條條小徑,割劃出許多方方正正的麥田來,春芽盎綠,生機無限。
路邊站著放羊的農村娃,不懼生地追著車子跑,揮舞手臂,朝他們大聲打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