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津猶豫幾秒,走上前,對上他的視線:“我是想問問,他……他們大概得判多久?”
周新偉把手包夾到腋下,雙手揣進口袋裡,想了想,還是那句話:“不太好說。”
顧津張了張口,覺得不妥當,終究沒有追問。
“好,那再見。”
周新偉多說一句:“等著法院裁決吧,你身份特殊,以後這種地方就不要再來了,說不清。”他又把包拎回手上:“除了案子,有沒有什麼話讓我帶?”
顧津心頭驀地一跳,欣喜過後竟有些無措,那一瞬間,腦中閃過無數話語,開口又不知說什麼好。
周新偉重複一遍:“有話要帶嗎?”
她默了片刻,輕聲說:“沒有。”
下午三點十分,顧津從看守所出來。
雨勢漸大,天空陷入混沌的陰沉中,給人一種錯覺,像是臨近傍晚。
顧津撐起傘,轉了兩趟公交才回到市區,進入租住的小區時,天也真正黑了。
路燈幽暗,小徑上寥寥幾人。
她拐入旁邊的便利店,買了一盒泡麵和一包煙。
付錢時,一張折疊整齊的紙條被帶出來,落在沾滿濕腳印的米色地磚上。
顧津低頭看半晌,注意到邊角的暗紅印記,才想起是顧維留下的母親地址。
鬼使神差的,她抱著剛買的東西,夾著雨傘,站在便利店的屋簷下,打通了紙條上的電話號碼。
那邊卻不是母親,而是一個陌生而蒼老的男聲。
顧津回到家中。
這處住所是同彆人合租,兩室一廳的端正戶型,她住其中一間,客廳、衛生間和廚房則共享。
室友家是附近縣城的,在某個房地產公司做置業顧問,有個本地男朋友,這處偶爾落腳,很少回來。
顧津拿鑰匙開門,屋中如預料那樣漆黑一片。
她關門換鞋,沒有開燈,直接去廚房燒水、泡麵。
房間裡有個不太大的飄窗,外麵對著一條喧鬨街道,往常小販叫賣不斷,各種食物氣味交雜,烏煙瘴氣,倒是被這場雨洗刷掩蓋,隻剩各色燈箱在潮濕的氛圍裡安靜閃爍。
顧津坐在窗台上吃完麵,推開窗,點一根煙。
到了晚上雨水有些涼,她手臂橫過來壓在窗框上,下巴墊上去,用捏煙那隻手去接外麵的雨滴。
房中隻有她一個人,始終暗著,紅綠不一的燈箱偶爾在牆上投下光影。
她吸一口煙,衝著雨幕緩慢而悠長地吹出去,嘴裡輕輕的、一字一頓說了兩個字:“癌、症。”她竟有些想笑。
不知道還有什麼更絕望的消息能夠擊垮她。
手背沁涼,落下的雨將火星澆滅,青煙如幽魂一樣升空飄散。
顧津坐了一整晚,黑夜好像變得比以往更漫長了。
春去秋來,時間不曾停歇。
一轉眼,上陵市又到了狂風作怪、落葉亂舞的蕭索季節。
曆經四個多月,一切準備就緒後,祥閣金店一案終於開庭審理。
顧津在這天見到了李道,竟恍若隔世。
他被法警帶出來,身姿依舊如從前那樣挺拔,略有些消瘦,精神狀態卻良好,頭發很短,身上穿著款式過時的薄夾克,外麵套著黃色馬甲。
他一進來,眼睛四處尋找,在看到她時,目光不動了。
兩人靜靜對望,忘了身在何處。
半晌,李道想抬起手蹭蹭鼻梁,因帶著手銬,另一手不得不跟著提起。動作到半路,又放下來。
他看著她,眨兩下眼,嘴角一挑,竟輕佻又邪氣地笑開。
顧津當即掉淚,連忙低下頭,用手指戳去。
沒隔幾秒,又害怕浪費似的再去看他。
人員到齊後,庭審正式開始。
公訴方與辯護方唇槍舌戰。
整個過程對顧津來說是一場酷刑,一字一句都如利刃一樣將她淩遲。
李道卻麵色釋然,看不出內心是否也像臉上那樣平靜。
十分鐘的休庭,最後留給律師一些時間做最後辯護。
律師站起來,朝審判席恭敬地鞠了一躬,清清嗓:“尊敬的審判長、審判員、公訴人,根據案件事實,結合相關法律規定……被告人作案過程中未造成人員傷亡,曾做善行,解救被拐少女、舉報人販,後具有自首情節,並積極退贓退賠,補償受害人的損失,歸案後認罪態度良好,並協助警方抓捕本市涉黑涉毒頭目郭盛歸案……綜上幾點意見,被告人悔罪態度誠懇,懇求法庭在刑罰裁量時予以考慮,從輕判處。”
一段辯護詞很長,整個庭內十分安靜,落針可聞。
顧津坐在旁聽席上,隻能看見李道的背影。
他脊背筆直,雙腿略微分開,穩穩地站著,不動如山。
審判結果沒有當庭宣讀,審判長敲錘退庭。
李道由法警攜領著朝側門走去,周圍不斷有人站起、離開,竊竊私語如蠅環繞。
一次相見,隔了十幾米,不足一個小時,沒說任何話。
顧津雕塑般坐在凳子上,眼睛跟著那道背影,看他漸行漸遠。
眼淚掉下來時,李道回頭。
顧津剛剛吸滿的一口氣驟然卡住,抿住嘴,仔細去看他的樣子。
李道收起所有情緒,朝她笑了笑,痞氣地輕眨一下眼,動唇說了幾個字。
之後的一段時間,發生兩件事。
李道的辯護律師找到她,帶來一份綿州市某小區某套兩居室的委托贈與文件和一把鑰匙。
李道最終被判處有期徒刑八年整,立即執行。
顧津已經哭不出來,反而覺得好笑,愛人入獄,哥哥被殺,母親患癌去世,還有誰的人生比她更有戲劇性?
顧津趴在窗框上,手中捏著那把鑰匙,看樓下來來往往的車輛,看人們臉上異彩紛呈的表情。
她突然邪惡地想,發生一場車禍吧,她想看人遭遇不幸,或者樓上突然掉下個花盆,砸死一兩個行人……再或者,不如自己跳下去。
可這項偉大舉措未等實施,忽然有一天,蘇穎出現了。肚大如鍋。
她麵頰飽滿紅潤,短發挽在耳後,慵懶又緩慢地撫摸著自己的肚子,朝她俏皮地眨眼睛:“我和你大侄子無家可歸了,你肯不肯收留我們呀?”
顧津足足愣了兩分鐘。
蘇穎眼中濕亮,柔聲說:“傻啦!”
那一刻,顧津突然想起,李道在重陽夜市上說過的一句話。
顧津抹著眼睛,努努嘴:“少臭美。”她誇張地抽了下鼻子:“你怎麼就知道是男孩?”
“我喜歡兒子。”
“結果總是相反的。”
兩個女人仰著脖子誰也不讓誰,一個站在門裡,一個站在門外,看著彼此,忽然破涕為笑。
一個月後,蘇穎產下一名男嬰。
過完百天,顧津帶著蘇穎母子回了洛平老家。
真正的痛苦,是在堅持與放手之間做抉擇,等到真正放棄,一切都將釋然。
顧津努力去想,那天李道在法庭上對她說的幾個字,似乎是,好好生活,就這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