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Chapter 22(1 / 2)

最後,莉齊還是暈了過去。

她自我診斷,是因為地窖太悶不通風,再加上她喝了一整杯私釀葡萄酒,才會暈過去,並不是因為病情加重。

醫生也讚同她的診斷,一是她診斷的結果確實大差不差,二是埃裡克的眼神冷得嚇人。

醫生在科羅拉多行醫那麼多年,拿鋸子給一位亡命徒截肢時,都沒見過這麼恐怖的眼神,巴不得埃裡克認為他是庸醫,把他驅逐出去。

醫生沒能如願,附近幾個小鎮隻有他的醫術還行。

埃裡克也意識到了一點,決定此事之後,便發一封電報到紐約,請艾德勒幫忙物色一位家庭醫生送過來。

莉齊鬱鬱寡歡地開始了養病生活。

她是個閒不住的女孩,一有空就想出門遛馬或是打獵。要是無獵可打,她寧願跟牧羊犬一起放羊,也不願坐在家裡發呆。

埃裡克讓她在床上靜養半個月,簡直要了她的老命——要是知道逗弄他的結果是這樣,她說什麼也不會碰他。

最要命的是,朱莉婭還在這裡。

她不僅不能出去放風,還要對付朱莉婭,以及冷眼旁觀她對付朱莉婭的埃裡克。

莉齊悶悶不樂地想,牧師彆的話都是在放屁,唯獨在禁欲這事兒上真是沒錯啊,做人不能太放縱私欲。這不,禍事就來了。

沒人知道朱莉婭為什麼會找上門,朱莉婭也沒有告訴莉齊。

她似乎就是專門來給莉齊添堵的,看到莉齊吃癟,她會笑得特彆開心,燦若春花。

莉齊白天要對付她,晚上要對付埃裡克,簡直苦不堪言,恨不得這兩人滾得遠遠的,最好被沙塵暴裹挾到墨西哥去。她獨自個兒躺在床上,摟著剛出生的小羊羔睡大覺,多好!

可惜,她四肢不勤,五穀不分,暫時還離不開這兩人,就連小羊羔,也是朱莉婭親自接生後,用毛巾擦乾淨送到她懷裡的,而她本人連綿羊的公母都分不清,更彆說接生了。

一個星期後,就在莉齊快要習慣朱莉婭的存在,並想讓埃裡克也習慣她的存在時,朱莉婭忽然對她提出了道彆。

莉齊很茫然,不懂她為什麼忽然來,又忽然離開。

“要不是你生病了,我早就離開了。”朱莉婭頓了一頓,微笑著說,“……我也離婚了。”

“啊,”莉齊驚訝地說,“可是——你父母不是天主教徒嗎?”

“是呀,所以我被趕出來了。”朱莉婭說,“他們把我的名字從家用《聖經》上劃去了。”她挺起背脊,眼中閃著一絲驕傲的笑意,“除了我,就隻有一位叔叔有過這樣的待遇——是的,我很驕傲,我一點也不後悔離婚。我不愛他,他也不愛我。我不願意和男人將就一輩子。我愛女人,你知道的。我這輩子都將愛女人。”

莉齊有些心虛。她並不愛女人,或者說,她不像朱莉婭一樣隻愛女人。她的愛情觀和旁人不太一樣。她愛埃裡克,並不是因為他是男人,而僅僅是因為他是埃裡克罷了。

莉齊心虛地另起了一個題目:“你要上哪兒去呀,這附近那麼亂,你一個人上路安全嗎,要不要我幫你找幾個可靠的雇傭槍手?”

“你就不好奇,我為什麼會知道你在科羅拉多嗎?”

“我問過你,”莉齊不高興地說,“但你一直不告訴我!”

“噢,很抱歉,我太嫉妒了,不想跟你說話。”朱莉婭輕描淡寫地答道,“家裡人雖然把我趕出來了,但給了我不少錢。我第一反應就是去紐約找你,但隻找到了你資助的婦女集會。起先,我並不知道婦女集會是你資助的,直到發現那些太太小姐的馬車都刻著艾德勒的標誌,才知道那個好心又漂亮的神秘資助人居然是你。”

朱莉婭說著,眼神複雜地望了她一眼:“在婦女集會,我學到了很多。太太小姐們教我用槍,教我跨騎馬,教我怎麼用男性筆名發表,還幫我租了一間屋子,好讓我安靜地寫作,我本可以在那邊一直住下去,但我實在放不下你——”

每天晚上,朱莉婭都會想起莉齊。

她一直沒能忘記莉齊。她想知道,莉齊在乾什麼,她會不會跟自己一樣想離婚,可又害怕世俗的眼光——她的丈夫對她好嗎?她還記得過去的時光嗎?她是否也曾像她一樣對未來感到迷茫、彷徨、無措?

這些念頭糾纏著她,如同想把獵物絞死的蛇一樣,越纏越緊。

白天,她在靶場練習射擊時,總會忍不住想,時光究竟把莉齊·艾德勒改造成了一個怎樣的女人?

資助婦女集會,教女人用槍,教女人跨騎馬,教貧困女子收容所的女孩們識字——她怎麼敢?

她就不怕被人非議嗎?

後來,朱莉婭才知道,莉齊的確被人非議過,而且不止一兩個。

人們在背後批評她,說她不守婦女規範,不像一個女人,還說她品味奇特,愛上了一個蒙麵的亡命徒。

也有人說她命運悲慘,被迫嫁給了一個冷漠凶狠的野蠻人。

聽說那個野蠻人不允許她跟紳士跳舞,也不允許她跟紳士談笑。

這並非誇大的傳聞,真的有人因為不小心碰了她的手,而被她的丈夫硬生生折斷了手腕。

這些真真假假的傳聞,令朱莉婭心潮起伏。不過大多數時候,她都是一個人浮想聯翩。

真正使她動身去找莉齊的事情,是她聽說莉齊已經離過一次婚了。

那一刻,朱莉婭幾乎要以為,莉齊就是她命中注定的情人。

回到家,她立刻收拾出一個輕便的行李箱,買下去科羅拉多的火車票,在吊襪帶上縫了一個槍袋,裡麵裝著一把上了膛的左輪手-槍。

她是上等人家的小姐,從小嬌生慣養,備受嗬護,鞋子裡從未進過一粒砂石,眼睛也從未望過除大都市以外的風景,更沒有聞過除父兄、前夫以外的男人的汗臭。

一路上,她膽戰心驚,右手隨時準備伸進裙子裡掏出手-槍。

她想,若不是愛情的力量,她是絕無可能孤身坐火車去科羅拉多的。

然而,等她到了科羅拉多,腦中的想法卻發生了變化,那種狂熱而洶湧的感情消退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強烈的成就感——她一個人從紐約來到了科羅拉多!

朱莉婭在附近的小鎮租了一匹騎乘馬。

老板原本不願意租給旅客,但聽說她是一位女冒險家,立刻毫不猶豫地租給了她。

在南方,“女冒險家”這樣的字眼,是粗魯的、低俗的、上不得台麵的。要是有女子自稱冒險家,上等人家甚至不願意接待她。

老板說這個詞時,語氣中卻充滿了尊敬。哪怕她身材嬌弱,一看就是城市裡天真無邪的年輕小姐,老板也沒有輕視她和敲詐她,反而苦口婆心地叮囑她,若是看到熊,不要驚慌。

“你若驚慌,”老板說,“馬兒感受到你的情緒,會更加驚慌。這裡的熊都怕人,隻要你不傷害小熊,母熊就不會纏上你。”

朱莉婭心裡十分驚奇。

她讀過許多書,但在書裡,熊從來都是凶猛可怕的形象,一爪子就能把人的腦袋拍成肉泥,沒人告訴她,在科羅拉多有一種黑熊又矮又小,不會傷人。

她翻身上馬,解下槍袋,掛在馬鞍上,按照地圖的標識一路前進。

落基山脈風景秀麗,鬆柏林立,空氣清新,她已經很久沒聞到這樣不刺鼻的空氣了,大都市裡到處都是工廠,煙囪日夜不休地冒著黑煙,叫人難以忍受。

要不是莉齊,她這輩子都不會孤身到這個地方來,更不會聞到這樣令人心曠神怡的空氣。

朱莉婭想,哪怕最後沒有跟莉齊在一起,欣賞過這樣的美景,她也心滿意足了。

此時此刻,莉齊對她來說,已不再是精神支柱,也不再是必須得到的情人,更像是一把鑰匙。

她拿著這把鑰匙,走進了一個全新的世界。

在這個世界裡,她不再是一朵必須纏繞在男人身上才能盛開的蓓蕾。她看到了命運的另一種可能性。

畢竟,她都孤身進入了深山,兩腿叉開騎馬,隨時準備開槍,還有什麼事不能做到呢?

她不是沒有碰見壞人。一個亡命徒曾尾隨她,那人戴著牛仔帽,穿著汙臟的黑色皮衣,腰上挎著兩把手-槍,相當失禮地盯著她看,用濃重的鼻音腔跟她打招呼。

她想起一些關於歹徒迫害女性的傳聞,嚇得渾身僵硬,幾乎無法策馬前行。神奇的是,那人見她這麼害怕,居然聳聳肩,轉身離開了,再也沒有回來。

當時,距離莉齊在科羅拉多的牧場,還有兩天的路程,她便在一個旅館住了下來。

旅館肮臟破舊不堪,處處都是嗡嗡的蒼蠅,空氣中似乎浸滿了油汙和汗臭,令人窒息。

最讓她頭皮發麻的是,床板裡居然有蟲。但幸虧老板是個好人,見她是城裡來的姑娘,便把妻子的房間讓給了她。他妻子是個勤勞的婦女,每星期都會把床板拆開,塗上石碳酸,客房他們便沒那麼用心了。

為了答謝這對善良的夫婦,朱莉婭多付了五塊錢。老板娘卻不願意收下,除非她願意帶走他們親手醃製的鹹肉。

這在紐約幾乎是不可能發生的事情。她去紐約的酒店吃飯,必須時刻捂住錢包,不然就會被迎麵撞來的小偷摸走。

這些鎮民遠比紐約人缺錢,卻比紐約人更不在乎錢。

朱莉婭騎上馬,繼續前行。

科羅拉多遠離城市,當然不可能全是好人,她也碰見過貨真價實的歹徒。那人騎著馬,一直跟在她的身後,自言自語地講述著自己的經曆。

她心裡一陣一陣發冷,不知道怎麼把他趕走,隻能硬著頭皮聽下去。

那人說,他並不是壞人,曾經甚至是英雄,他殺過很多印第安人,因為印第安人殺了他的家人。後來,他待的地方幾乎看不到印第安人了,便來到這裡,繼續屠殺印第安人。印第安人都躲到山上去了,他便屠殺野牛。但他並不是壞人,儘管他殺野牛殺得最多的一次,漫山遍野都是野牛的屍體,兀鷲在天上陰冷地盤旋。

他似乎是想讓她對他生出敬意,又像是把她當成了天上的聖母,在對她懺悔心中的罪惡。

那並不是令人愉快的經曆,因為那人離她越來越近,她聞到他身上散發出惡心的血腥味,回頭一看,竟在他的馬鞍上發現了一串風乾的頭皮。

“哦,我要死了,他也會剝下我的頭皮的!”朱莉婭當時隻有這一個想法。

她臉色肯定很難看。那人也注意到她的臉色,突然大聲吼了起來:“我說了,我不是壞人,我不是壞人!頭皮獵人在以前是一個合法的職業——我不是壞人!”說著,他猛地拔出槍,瞄準她,陰沉地說,“滾,快滾,離開我的視線範圍內,不然我會忍不住把你的頭皮也剝下來——滾!”

朱莉婭也很想離開,可她嚇蒙了,連一根手指都無法動彈。

來之前,她曾在心裡計劃,要是有人拔槍瞄準她,她也拔槍予以回擊,現實情況卻是她汗出如漿,抖如篩糠。

她腦中響起了警鈴,就像埋頭吃草的鹿,忽然看到了黑洞洞的槍口——她孤身一人來到蠻荒之地,究竟是好是壞?

要是沒來到這裡,她一輩子都會安然無恙地待在象牙塔裡,男士們會自發地保護她,年長的女士們也會保護她。作為年輕女孩,她將永遠都不會看到世界邪惡的一麵,更不會碰到脾氣這樣古怪的歹徒。

可同樣的,她也將看不到落基山脈秀麗的風光,永遠都不會知道灰熊和黑熊的區彆。

不知過去了多久,那人似乎冷靜了下來,收起槍,一抖韁繩,自顧自地離開了。

見他走遠,朱莉婭幾乎是摔下馬,扶著樹乾,緊張地吐了一地。

直到這時,她才聽到自己劇烈的心跳聲,也聽到了內心真實的想法——她並不後悔來到這裡。

相較於在金鳥籠裡活一輩子,她更願意當一隻飛翔鳥,即使自由飛翔的時間隻有三分鐘。

即使剛才她真的死去,她也不會後悔,更不會埋怨莉齊,反而會感激她,要不是她——她們曾經的情誼,過去的回憶,她決不會有勇氣來到這裡,擁有如此新奇的見聞。

“要是我能平安見到莉齊,”朱莉婭想,“我一定要把這番見聞告訴她。要是她跟我有一樣的困擾,我說什麼也要帶她離開那個牢籠!”

然而,當她真正見到莉齊的那一刻,儘管她們之間沒有說一句話,也沒有擁抱親吻,但她看著莉齊的眼睛,便知道,這是一隻比她先飛出牢籠的鳥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