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換衣裳啊。這個路數,她熟。
是宴將軍嗎?
她不動聲色。大夫人就道:“咱們馬車上都是備了衣裳的,讓春螢去取,然後給你送過去。”
折夕嵐便發現,可能被弄臟了衣裙是常事了。她沒見過大家族行事,今日春螢給她多備一套衣裳在馬車上的時候她還奇怪來著,現在看來,真是未雨綢繆。
折夕嵐便跟著小丫鬟一路而去。她也不問,隻跟著,但是手裡的匕首一直拿著,不敢放鬆。
待到了屋子裡,小丫鬟畢恭畢敬的守在門外,她慢慢的撩開簾子,便見裡麵果然坐著宴將軍。
他今日穿得極為華貴,周身氣度跟戰場上也不一樣。他虛弱的坐在榻上,朝著她笑了笑,“沒嚇著你吧?”
折夕嵐沉默著搖搖頭,“你之前說是壽辰後再說,我以為今日你忙,便不會見我……所以我沒把你的寶石匕首帶來。”
宴鶴臨心顫了顫,強自笑道:“匕首是給你的……你沒扒掉寶石賣了吧?”
折夕嵐再次搖搖頭。
宴鶴臨有些喘息。沒見她之前有千千萬萬的話想說,見到之後,卻又說不出了。
倒是折夕嵐先道:“我挺對不起你的。第二年我就找了隨遊隼。”
宴鶴臨笑起來,“我知道,我知道,但沒事,這不是你的錯。”
他看著她,輕聲道:“姑娘——我知道你是什麼人。”
他知道,他都明白,但是他依舊喜歡她。
情不知所起,一往情深。他沒碰見折夕嵐的時候不信,碰見了之後便舍不下了,隻求神明保佑。
在崖底的無數日子裡,他先是崩潰,再是求神。
求神明保佑家人安康,保佑他能走出去,活下去,保佑……保佑姑娘不用再困在牢籠裡麵了。
保佑她有一個好夫婿。
她都不知道,他第一次見她的時候,她像一隻被困在牢籠裡麵的鳥,不斷的想飛走。
但是她沒有翅膀。
她找到了他,把他看成是翅膀,期待著他帶她遠走高飛。可他卻自己折了翅。
他苦笑一聲,“如今,我不敢賭你會選我。”
折夕嵐張了張嘴巴,又閉上,低頭,那種愧疚之情又湧了上了心頭。
她這個人很少哭,但是此時此刻,聽了這句不敢賭你選我的話,她的眼淚卻有些酸澀。
她心頭莫名一陣悲戚,低聲道:“將軍,我沒有覺得你身體不好,不是將軍,不是英雄了。”
宴鶴臨柔情看著她,“我知道。”
“我沒有嫌棄你,我很感激你。”
“我知道。”
“我也沒有覺得你有任何不好,我覺得你很好……”
“我知道。”
折夕嵐深呼吸一口氣,“將軍,我是個私自私立的人,我……我配不上你。”
宴鶴臨的心緩緩沉入湖底,他搖頭,“不是你不好,是我沒福氣。”
他的眸子裡麵沒了光。
折夕嵐覺得自己挺虛偽的,知道他這般痛苦,但還是想把話說完,想把麻煩解決完了。
她的手一直緊握著,越握越緊,道:“我來京時曾帶過來你的長明燈,供奉在了明覺寺天德殿,但那日去的時候,你祖母也在,她看見了你的長明燈,還問了我。”
這事情宴鶴臨知曉。
他連忙安撫她,“不要緊的,今日也是祖母幫我,這才能見到你。我本也是打算壽辰之後跟你說的,但昨日祖母突然跟我說,她見過你,我便求祖母讓我見你一麵。”
無緣無故的,這般私下,為何要幫著他見一麵?
折夕嵐呆呆一瞬,輕輕蹙眉,“你把我們的事情,告訴你祖母了?”
宴鶴臨怕她誤會,急忙解釋,“不是,不是的。是景耀十三年,是我們互換信物之後,我就高興的寫信回家給祖母了,讓她替我準備聘禮,我好向你提親。”
他說,“隻是我沒回來,祖母卻是一直知曉的。我送你的匕首叫月刃,是祖母給我的護身之物……”
折夕嵐聞言,先是錯愕,而後呼吸聲越發重,幾近窒息。
隨後,她握緊的拳頭越來越鬆,但是說出來的話,卻不如剛剛那般帶著冷靜的思考和隻是拋出思考後的結果,而是再忍不住,淚如決堤,臉色慘白,咬緊牙關不讓自己哭出聲。
她說:“將軍,是我沒心沒肺,是我沒良心。”
她的語調一句一句加重,又帶著無儘的悲鳴。
“是我當初看上你的本事,如今又覺得你的處境麻煩,是我從踏進英國公府大門的那一刻起就崩緊了精神,覺得如此煩累,不如嫁給表兄安心。”
她聲音帶著顫,站在那裡,像極了一個做錯事的孩子,哭成了一個淚人。
“是我啊,是我無情無義,無時無刻帶著比較,又給自己找足了借口,是我,明明知道你的好,卻還要去質疑你的好。”
她叩問內心,卻禁不起推敲,她努力給自己找借口,卻又被彆人的好掀開醜陋。
她挺著背,站得很直,輕輕道:“所以我確實該被倒黴的。”
直到剛剛他提及明覺寺之事,她心裡還有他竟然將此事告訴祖母的質疑,她的良心真是壞透了。
宴鶴臨也濕了眼眶,搖頭道,“彆這般說自己,你很好,我一點也沒有怪你,我隻望你好。”
他是希望她選他,他們可以一起踏過艱難,走過險阻,最後像話本裡麵那般,有情人白頭偕老。
但是她不願意,他也願意放手。
比起白頭偕老,他更願意她過自己願意過的日子。
不過,話說的輕鬆,怎麼能甘願呢?他看見她哭成這般,卻還是沒有說出那句如你所願。
他就掏出帕子,輕柔的給她擦淚。
“姑娘,我不逼你。你也不用擔心其他的,你想要什麼,我都會幫你。”
折夕嵐呆呆地任由他擦淚,最後搖了搖頭。
“這對你不公平。”
宴鶴臨卻道:“公平的。”
他笑起來,帕子輕輕的在她臉上按了按,他的心隨著這一按,也酥麻一片。
他說,“若是你覺得不公平,那就……那就給我一個機會吧,讓我等等你。”
“我努力一些,讓你活得更鬆快一些,讓你沒什麼擔憂,到時候你再想想我,好不好?”
折夕嵐又開始羞愧了。
她想嫁高門,確實是沒想過嫁這般的高門。但若是放在以前,要是沒有班家表兄,她也是願意拚一拚的。
可現在有了更好的選擇,她便想都沒想過將軍。他這般好,將她的醜陋放在了清澈的湖麵上照映,讓她清清楚楚的看見自己多麼薄情寡義。
折夕嵐一點點把他的手往外推,“將軍,你這般,我便覺得自己獐頭鼠目,跟隨遊隼是一般的人。”
她退後一步,用雲州人的禮,用手放置胸前,低頭躬身,表示恭敬。
“將軍,多謝你。”
她轉身而去,門打開,冬光大好。她漸行漸遠,光射進來,在屋子裡麵散開。
宴鶴臨站在光裡,喃喃道:“姑娘,可我……我不甘心啊。”
他隻覺心痛如刀絞。
很久很久之前,他曾經嗤笑過文人的誇張。而今物是人非,他終於遭到了報應。
終究意難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