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宴鶴臨河隨遊隼(4)(1 / 2)

“英國公府是百年世家,無論皇朝更迭,無論誰坐在那個皇位上,咱們家都屹立不動。這是我們的底氣,卻也是一種責任。”

英國公將一把寶刀鄭重的交到了年幼的宴鶴臨手裡,也將這份責任放在了他的身上。

宴鶴臨年幼,還不懂這句話的意思,聞言抬頭,好奇的問,“那阿爹,我會不會累?”

英國公慣來嚴肅,端著臉,“你會累,但你必須要累,你享受了英國公府最好的一切,理應要為家人撐起一把傘。”

宴鶴臨吃力的拿著手裡的刀,還是不懂,“阿爹,那我該如何累?”

英國公:“且拖刀行。”

宴鶴臨確實還舉不起刀。他確實隻能拖著刀走。

第二日,祖母帶著他去吃席,他碰見了隨遊隼。他偷偷摸摸的讓仆人給他藏了一把刀,然後拖出來給隨遊隼看。

“你看,這是我的刀。阿爹說,也是我的責任。”

隨遊隼有些羨慕。

“給我摸摸刀刃吧?”

宴鶴臨大方的很,“好啊,你摸。”

但隨遊隼卻沒有摸下去,“看起來很鋒利,我怕手出血。”

才不要摸在刀刃上!

兩人又說了一會話,一個要做將軍,一個要做名臣。隨夫人喚了隨遊隼回去,英國公老夫人也喚他。

宴鶴臨拖著刀噠噠噠跑,老夫人在心裡罵兒子,“還這般小,給他這麼重的刀做什麼。”

不僅在心裡罵,回去也罵。英國公無奈,“母親,父親從前也是這般教導我的,我如今自然要這般教導他和他的兄弟們。”

每一個孩子都是這般過來的。但他對宴鶴臨卻尤為嚴苛。英國公老夫人不忍,“還是個孩子呢,你小時候我可沒有這般對你!”

英國公卻道:“他幼時就展露出天分,將來必然是這一輩的領頭者,我必然要好好教導他,不然等真正到了戰場上,怕是要就要身首異處了。”

英國公老夫人呸呸呸的罵,“快彆說些有的沒的。”

英國公在母親麵前還是會笑的,討好的一笑,“我們已然不是武將世家,還是送他去他外祖父家裡跟著學點真本事吧。”

請來的師父和他自己是教不了這般天分的孩子了。

然後怕母親攔著,又收了笑,“母親,你不要心痛他現在的辛苦,如今他學到的一分本事,都是他以後保命的一份手段。”

英國公老夫人就哭,“我隻要他長命百歲,不想讓他成為這府裡的一把刀。”

英國公歎息,“誰又不是一把刀呢。”

但拖著刀太累了。

他仰頭擦汗,撒嬌,“祖母,鶴臨好累哦。”

老夫人心痛的哎喲哎喲,“我的親孫!祖母給你換把匕首吧。”

她挑了把花裡胡哨的寶石匕首給他,“光禿禿的刀有什麼好,拿著這個去玩,你爹不敢打你。”

宴鶴臨就拿著去玩了——然後就被英國公揍了。

祖母騙人!

英國公老夫人怒而打了兒子,但宴鶴臨卻還是不敢玩了。他開始越發沉穩,越來越不像個孩子。

連英國公也開始詫異了。

他嘀咕,“不過是打了一頓,就這麼見效?”

他都要懷疑自己是不是打重了。他還去拐彎抹角的問過宴鶴臨,“阿爹打了你,你恨阿爹嗎?”

宴鶴臨搖搖頭,“不恨啊——”

英國公:“那你怎麼不想著玩了?”

宴鶴臨,“想玩,便求祖母了,玩過一次,就不想再玩了。”

這下子,他自己乖乖的練刀讀書,可愁壞了老夫人和英國公。等到夏日來時,英國公夫人的病好了一些,宴鶴臨進去看望她,“阿娘,你身子還好嗎?”

英國公夫人讓人將他抱得遠遠的,“好,阿娘很好,但阿娘怕過了病氣給你,你不要離阿娘太近。”

宴鶴臨點頭,就被抱了出去。

一日一日的練刀,一日一日的讀書,他甘之如飴,眼裡閃著燦爛的光芒,為著自己的將軍夢和英國公一家子的責任而奮鬥。

這般努力,冬日裡不曾落下,夏日裡不曾偷懶,早起晚練,終於到了十四五歲可以出征的年紀了。

他興高采烈的擦著自己的刀,英國公卻又開始愁了。他這般的性子,將來萬一出了點差錯可怎麼辦?

此時,他想的差錯是臣子該想的功高震主。於是宴鶴臨第一次出征,要去南境剿匪的時候,他一臉嚴肅的說了一句話。

“太平本是將軍定,不許將軍見太平。”

宴鶴臨認真聽著,也懂他爹的意思。

自古功高震主最是將才,他爹怕他死在陰詭地獄裡。他鄭重的點頭:“阿爹,我不是莽夫,您放心。”

可在這一刻,英國公卻開始惶恐。不知道為什麼,他手都是哆嗦的。

可宴鶴臨卻已經開始期待戰場了。

無數個日夜裡的努力,終於用上了。

一場又一場的勝仗,他沒有自傲,依舊踏踏實實的打完每一場戰。

世人開始知曉他的名字,世人開始誇耀他的功績。

他也沒有自得。

就好像一切本該如此——就好像多年之前,他玩過那麼一次匕首之後,就再也沒有玩過一般——一般的,本該如此。

很自然的,就走到了山頂。

這時候,他又接到了陛下的聖令。他要去雲州了。

這一趟雲州之戰,也很順利。順順利利,自自然然,他依舊站在了頂峰。

然後,他在山頂的時候,碰見了一個小姑娘。

她還很小。十三四歲的模樣,眼神卻帶著一股小姑娘不該有的孤寂和清冷。

雲州軍紮根在雲州城郊外,很多人都來賣東西,她卻是來學招式的。一招一式,頗有點斬立決的樣子在。

帶著一股狠厲,又帶著一股隨時赴死的意誌在。

他就有意無意的看她,後來金國假裝派馬賊來襲,她背著一把弓箭穿梭於莊子四處,他就發現了。

這個小姑娘,很厲害。

不是一般的厲害。

這般的厲害,卻某日看見他的時候,眼裡露出了祈求。

祈求什麼呢?

他的心突然漏了一拍。他想,做她求什麼,他都會同意的。

這種情意,就好似多年前他覺得自己不該玩耍,一定要努力練刀讀書一般,跟他打完勝仗一路走到山頂一般,是自然而成的。

水到渠成。

明明誰也沒有說什麼情意綿綿的話,卻好像有了一份約定。

他來不及去打聽她的過去,她好像也沒有打聽過他的家世,兩人隻隔著眾多士兵對望過,隻在一起並肩作戰殺過馬賊過,隻走在路上靜靜的並行過——

但他知曉,她也有意。

但她太小了。

她懂什麼呢?

她還是個孩子呢。他本是要慢慢來的。她卻已經露出了眼裡的祈求。

她想要離開這個地方。

她的眼睛會說話,她即便一言不發,他也是能讀懂的。此時,情也未至濃處,意也不達心海,但就是想要滿足她。

她拋出一條帕子,他收了。他想讓她快些如願,便寫了信給祖母。

他將自己的寶石月刃給她做了定情信物。

能給的都給了,誰知一切都是天意弄人。

——我來人間門一趟,到底是為了什麼呢?

一切都已經到達頂峰,卻要我落下去。

父親叮囑過他“太平本是將軍定,不許將軍見太平”,但所有人都不願意,甚至都不敢將“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這句話說出口。

宴鶴臨掉下懸崖的時候就在想,老天爺想要他死,何苦將他捧到最高處去。

做了山上的神明,以為自己可以保護眾生,誰知道最後,卻落得個這般的下場。

他躺在懸崖底下,腿腳已經不能動了。他想要挪一挪身子,卻發現自己五臟六腑都是亂的。

絕望,無儘的絕望。

最初,他是想生的。他堅強著咬牙,一步一步的尋找可以綁在腿上的木頭,後來,他是想要死的。

他找不到懸崖下的出路。他的身子毀了,手不能提刀,腳不能走路,他成了一個廢物。

雨落下來的時候,他要淋雨,天晴的時候,他也要跟著暴曬。

他完全暴露在天地的無情之下,卻依舊沒舍得死去。

這時候,他想到了父母,祖母,還有那個小姑娘。

有時候是她拚著命也要殺人的情景,有時候是她眼裡希冀的看著他,祈求他給她一條生路。

有時候是祖母哭著道你要長命百歲,有時候是父親將刀送到他麵前的情景。

他是英國公府最出息的後輩,是天下百姓心裡的戰神,是小姑娘活下去的希冀。

他得好好活著。

他一遍又一遍的給自己找借口,找可以支撐他渡過漫漫長夜和白日的借口。

他走了很久很久,有時候還會碰見士兵的屍體。他們就沒有他這般幸運了。

有些成了肉泥,有些已經發臭。

宴鶴臨沉默了很久。有時候看見這些屍體會暴躁,有時候會哀戚,有時候會怒錘地麵,有時候會抱著一堆屍體哭。

但無論如何,他都會好好的將這些屍體埋起來。

他們有些人身上是有刀的,他就用刀去挖坑,又用刀去推土。

有時候挖累了,就靠在土堆上歇息,他就會想起父親對他說的話。

——且拖刀行。

且拖刀行,這四個字,他直到現在才明白過來。

他好累啊。

父親,我很累。

頹然一陣子,坐在彆人的墳墓前幾天,雖然累,死也沒死成。等活過來,等有意思,他又會麻木的往前麵拖著腿前行。

他咬著牙,想著自己的責任,想著自己的刀,想著姑娘的願望,一步一步,一步一步的往前爬。

到最後,他其實也不知道自己是想要活,是想要責任,是想要刀,還是想要姑娘了。

他什麼都不知道。

——所以,當他活著回去,當他回到國公府,當他發現自己成了廢人再也無能撐起一個家,這個家的責任也不在他身上時,驀然之間門,有一種說不出的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