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將軍府的司厲行發了好大的怒火,才步入正堂便疾言厲色道:“今晚究竟發生了何事,妙妙不願說,你來說!
子薑跟在身後,劈頭被嗬斥尚愣在原地,等回過神來,不免紅了眼圈:“將軍是何意?是在懷疑少小姐的話,還是在懷疑子薑?”
司厲行身姿頎長,燈光將他的身影拉長,讓子薑整個人都處在了陰影了,在他的戾色之下,幾乎窒息。
“她雖任性,卻不是無的放矢之人,你同她說了什麼?”司厲行眼底浮上一層冰霜,寒意刺骨冷冷看著她。
子薑一陣哽咽,哭腔道:“將軍以為我會對少小姐說什麼?事實就如少小姐所言,她討厭我,其實她從第一眼見我,就討厭我,所以三番兩次傷害我,這些將軍都是看在眼裡的,隻因為將軍帶我回京,我就十惡不赦嗎?隻因我不得少小姐喜歡,就所有錯都在我嗎?將軍,您不能這麼不公平……”
她噙著眼淚,聲淚俱下,字字委屈,低頭哭了起來:“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和少小姐爭什麼,隻想安安穩穩的重新開始……將軍,求您信我一次,子薑從來不敢奢望,隻希望能和在邊境一般……”她目光灼灼地望著司厲行,像是在暗示他什麼。
司厲行蹙著眉,看著她梨花帶雨,似是已有不耐地揉了揉眉心:你下去吧。
子薑被他的不待見在心上劃過一道口子,滲著鮮血,咬著唇扭身逃離。
她一路小跑,跑得累了,停下來氣喘籲籲,等緩過神來時,無儘的恨意湧上了心頭。
忽然她感覺肩膀一沉,猛地回頭,眼淚還掛在眼角,對上秦遠關心的目光。
秦遠道:怎麼回事?我聽說國公府出事了,所以過來看看。
他剛進將軍府就看到子薑失態地捂著臉跑了出來,他便追了過來。
子薑抽出手絹擦了眼淚,搖了搖頭。
秦遠皺著眉道:“你沒事吧?”
輕輕一句問候,讓子薑又悲從心來,滾下眼淚:將軍為何如此偏袒溫顏,隻因為他們有婚約嗎?嗎?
秦遠晃了下神,欲言又止,為何偏袒溫顏?他明白,其實子薑也明白,隻是她不想承認罷了。
“明明在邊境時,將軍那樣關心我,怕我喝藥苦,給我送蜜餞,怕我想念親人傷心,會給我的營帳鋪滿鮮花,為何回了京,就什麼都變了……”子薑淒哽說著,卻沒見秦遠的臉色煞白。
“……你說將軍給你送蜜餞,送花?”秦遠微驚中怔怔道,“你以為……”
子薑喃喃低語:“就是因為溫顏嗎?我哪裡不如她?”
秦遠茫然一瞬,忽然笑了,像是放棄剛剛的話題一般,有些苦澀:“你很好,不必和她比。”
子薑含著淚仰天一笑,歎道:“是啊,我何必妄自菲薄,將軍心裡一定是有我的,隻是溫顏暫時多分薄了他的心一點,如今我也是郡主了,我有資格和溫顏爭了,假以時日,我一定能讓將軍偏向我的。”
秦遠看著她,眉頭緊擰,她那樣盈弱如水的姑娘,他實在不忍心去刺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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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上中天時,司厲衡回到了將軍府,卻驚覺司厲行還坐在正堂,震驚過後,了然道:“哥在等我?還是在等妙妙的消息?”
司厲行掀眼涼聲問道:她有沒有哭?有沒有鬨?
司厲衡在一旁客座坐下:“沒有。”
一絲訝異閃過司厲行眼底,他皺了眉,輕喃自語:“沒有哭……”她那樣嬌氣受不得委屈的人……
司厲衡見他失了身,歎氣道:“哥,這次妙妙不太對勁。”
司厲行心頭一緊,很快就釋然了,他輕輕一笑:“她一向隨性,情緒低落也是一時的。”
司厲衡不知該怎麼解釋他的感覺,隻能沉默,然後他聽到司厲行沉聲道:“是該磨磨她的性子了,程太傅有一句話說對了,妙妙嬌縱,若是不約束一番,日後隻怕惹出更大的禍亂來。”
“可是她有你。”
司厲行心念一動,想起當年妙妙也說過這樣的話,那時候他在國子監時常招妒,妙妙總是會衝出來暴打欺負他的人,他會在人前護著她不被傷著,事後沒人時,他會握著她打人打疼的手輕言責備:“總是這樣任性,下回傷著自己如何是好?”
妙妙總是一臉驕傲地昂著頭:“不怕,我有你!”
他會寵溺而無奈地笑:我也不能時時在你身邊。
那時候他想著的是,和妙妙朝朝暮暮在一起。
誰承想……
司厲衡見他心不在焉,知道他在想妙妙,他問道:“哥,我不明白,你和妙妙明明很好,為何忽然就冷淡地了,我看的出來,她今日很傷心,哥,你真的傷了她的心,或許從你這次回京,她就一直在傷心。”
司厲行驀地想起今晚妙妙看著他的眼神,又心煩意亂起來,隱隱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害怕,被他忽略了。
“沒事,她那樣的人,睡一覺,氣就會忘了。”司厲行起身輕聲說著,也像是在安慰自己心裡那份莫名的恐慌。
“哦,對了,今日送妙妙去清涼寺時,景嵐也一直跟在後麵。”司厲衡聲音微揚,像是故意說道。
司厲行向外的步子一頓,沉默片刻冷冽道:“你多派些人手守在清涼寺附近,妙妙是去思過,彆讓任何人打擾了她,被程家抓住話柄。
司厲衡低頭一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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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涼寺建在長安城外十裡的清涼山上,從前犯了錯的妃子或是被聖上厭惡的妃子都會被送到清涼去土了府政生寸去丁皮殘土。
後來機緣巧合,先帝在某一天心血來潮到清涼山一日遊,在清涼寺小坐片刻,仁愛之心無限泛濫,覺得那些曾經也是花容月貌的妃子過著挑水劈柴、誦經念佛,一個個生不如死的日子實在困苦,回宮就遣散了那些妃子,一直到現在。
妙妙成了當朝第一個人進清涼寺思過的貴女……
來之前程可意特意踩著星星月光到城門送她一送,好心告訴她清涼寺如何如何淒慘。
她強撐著不露怯,心裡七上八下地進了清涼寺。
這也三四天過去了,妙妙睡到了日上三竿,被良辰美景喊起來,勉強吃了一點點心,開始受苦
“咚,咚,咚……”有節奏緩慢間歇的木魚聲傳來,敲得良辰美景都快打瞌睡了。
妙妙的小腦袋也有一下沒一下的點著……
大概是她這貴女的身份太貴了,她才剛來,這清涼寺上到住持師太,下到燒水小尼姑,都小心翼翼生怕她有哪兒不如意,早客不用上,睡到自然醒,經書不用抄,挑水砍柴這種苦力活更是不用沾手。
好像也沒那麼可怕。
美景耳力靈敏,驚覺一陣腳步聲,立刻警醒了搖了搖妙妙:“小姐,有人來了!”
妙妙嚇了一跳,趕緊坐直了身子,闔上眼裝模作樣地誦經敲木魚。
她好歹是來思過受罰的,還是得給點麵子,不能太放肆了!
“敢問這位娘子誦的是哪本經書?”
調笑清朗的聲音在窗外響起,妙妙訝然回頭,一道驚喜劃過眼底,很快被壓了下去,轉過身去,一本正經地繼續敲:施主不可打擾貧尼修行。
忽然一聲“噗嗤”的笑聲,唉聲歎氣道:“小尼姑功德無量啊,如此虔誠,看來我這烤雞是與小尼姑無緣了……”
木魚聲乍停,妙妙的背脊一僵,過了一會才轉過頭來,丟了犍稚(敲木魚的棍子),噔噔瞪了過去,兩眼放光:“烤雞在哪?”
景嵐笑得溫柔和煦。
清涼山也算得是一處風景優美的山脈,隻是山腰建了座清涼寺,總是將這風景煞了一半,有些蕭索。
好在這時值入夏,後山又有陣陣烤雞香味飄飄渺渺,將這蕭索瞬間驅散了。
她托著腮盯著烤得冒油的烤雞,咽著口水感歎:“幸虧當年我救了你,做了功德,今日才有這烤雞吃啊…
景嵐噎了一下,無奈地笑著:“是,救命恩人,請用烤雞!”
他撕下一隻妙妙最愛的雞翅遞過去,妙妙沒有接,有些苦巴巴地皺眉:沒有醬汁嗎?
這樣淡而無味的,她吃不下的。
景嵐嘴角微揚,變戲法似的拿出一個瓷瓶:“知道你嘴挑,天香樓新出的蜂蜜梅子醬,特意買來給你嘗嘗,等等,再給你撒一點辣椒粉。”
妙妙的口水快忍不住了,一口咬下去,外酥裡嫩,混著酸甜的醬汁,帶一點點辣味,好吃的激動地跺腳,差點咬了舌頭。
即便再忍不住,再好吃,她吃起來的姿態也依舊秀雅,隻是“嗚嗚”道:“景嵐你真好,我天天清粥小菜,都把我吃的麵黃肌瘦了。”
景嵐湊過去,仔細盯著她的臉看:“沒有啊,還是那麼豔若桃李。”
妙妙愣了一下,景嵐也愣了一下,有些不自在地想要解釋。
“景嵐……”妙妙喚了一聲,景嵐的心砰的一聲跳得快了一步。
“你民然還會說好汗吐十孩子
妙妙直誠威07
你居然還會說好話哄女孩子……妙妙真誠感歎。
景嵐提起來的心又落了下去,沒好氣地白了她一眼。
這一眼,倒讓妙妙熟悉了,他經常白她,她笑嘻嘻道:看在你烤了這麼好吃的烤雞份上,又這麼嘴甜哄我開心,那份救命之恩我就當你報了吧!
景嵐挑眉:“其實我倒是不介意以身相許!”
妙妙驚得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議道:“景嵐,想不到你還有這誌向……以身相許是姑娘家做的!”
“男人就不行了?”
妙妙皺了皺眉,很認真地思考了一下:可是我看的話本裡沒有男人以身相許的!
景嵐道:“說不定以後就有了。”
妙妙不跟他扯以後的事,專心致誌吃烤雞:“你再撕個腿給我。”
景嵐見她壓根沒把他的話當回事,心下落了一瞬,遞了隻腿過去。
“你這麼久才來看我,我還以為你沒良心呢。”妙妙朝他皺了皺鼻子。
說起這個,景嵐眼底就蓄了怒意:可不是我不想來!實在是這裡看管森嚴,不準我進!
妙妙立刻反駁:“胡說!我爹爹阿娘姐姐昨日才來看得我!她們大前天也來了,特彆自由,隻是我不能下山而已。”她目光灼灼地盯著他,“你是不是在為你的沒良心找借口?”
景嵐愣了一下,這才反應過來,那些守在寺外的大理寺衙役,防的隻有他一個人,是誰的命令,他都不用動腦子想,不禁冷笑一聲。
“你笑得好冷……”妙妙撇了撇嘴,咕噥道。
景嵐又換上清朗的神色,隻是正色問道:“那晚究竟怎麼回事?我不信你無緣無故推子薑下水。”
妙妙的鬆快凝聚了,過了一會強顏歡笑道:“我就是看她不順眼啊!”
景嵐凝重地看著她:“妙妙,你不對勁。”
“你沒發現,這半個時辰,你一句行哥哥都沒有提嗎?以前你三句不離行哥哥。”
雖然他很歡喜這個發現,可相較於這個發現,她的反常更讓他擔心。
妙妙再也勉強不起來,笑容掛了下來,嘴角漸漸苦澀,啃得還剩一半的烤雞腿也沒了興致,她看著雞腿悄悄然:“你知道我愛吃烤雞,所以特意烤給我吃,那你知道我為何愛吃烤雞嗎?”
不用想,肯定跟司厲行有關!景嵐彆過臉去,搗弄著火堆,一言不發。
然後他聽到妙妙輕輕說著:我第一次吃烤雞是他烤給我吃的,我覺得世上再也沒有比他烤得更好吃的烤雞了,可是,可是……以後我再也吃不到了……
妙妙低低的飲泣聲傳來,讓景嵐倍感打擊的心瞬間揪了起來,他慌了,還是咬牙安慰道:“你想吃,他肯定連夜烤給你吃!”
妙妙低著頭,喃喃哭道:“不會了,不會了……”
其實這幾天司厲行都沒有來看她,她就明白了。
豆大的淚珠掉在她雪白的手背上,滾了下來,景嵐眉頭緊皺,慌忙去找手帕,伸手去替她擦眼淚,妙妙扯過手帕,擦了眼淚。
景嵐滿眼心疼緊張:“到底怎麼回事?是不是那天晚上……”
妙妙剛擦掉的眼淚,又添了一重新淚,沒有回答他的話,而是陷入了某種回憶淒哽道:“我記得小時候,國子監的那些郎君們總是嫉妒行哥哥,欺負他,排擠他,我總是搶著替他出頭,但其實他根本不需要我的出頭,他總有辦法讓那些紈絝子弟無地自容。”
“他從來不需要我的庇護,是我一直在自作多情……”她語音剛落夾雜了一聲哭泣,帶了一重眼淚。
“還耽誤了他真正的姻緣……”
景嵐訝然,她說的難道是子薑?看不出來呀……
不管了,景嵐小心翼翼問道:“那你是瞧明白了?準備放手了?”
妙妙抽噎道“既然他隻有心上人
妙妙抽痘道:“既然他另有心上人,我也把不上上趕著了。
她話說的明日,可哭聲卻越來越重。
景嵐努力壓下揚起來的嘴角,鄭重道:“說的對,天涯何處無芳草。”
妙妙抬起淚眼看向他,不知為何,更想哭了。
景嵐問她:“你恨他嗎?”
由愛生恨也是常有的事。
妙妙丟了濕了的手帕,隨手扯起景嵐的衣袖擦了擦,不顧景嵐愣怔的表情,她止住了哭泣,看著火光呆呆道:“我不恨他,這樁婚事本來就是我強求來的,他不喜歡我,不是他的錯,也不是我的錯!我捆綁了他這麼多年,他一定也厭煩極了,可他當初對我還是很好的……”
“大概是,我們無緣吧……”她老成地歎了口氣。
景嵐點點頭:“那你接下來打算怎麼辦?”
妙妙偏頭看向他:“不是你說的天涯何處無芳草嗎?”
景嵐終於沒忍住,喜上眉梢:“對對!”
他的歡喜讓妙妙覺得更加悲哀了,她這麼傷心了,他居然還幸災樂禍,妙妙將臉伏在膝蓋上,抽抽噎噎哭出聲來,景嵐僵了一下,連忙道:“咱們以後都不吃烤雞了,我下次烤彆的給你吃!”
妙妙側過臉,滿臉淚痕,嘟噥哽咽道:“為什麼不吃?烤雞這麼好吃!”
“我犯不著為了一個男人放棄一樣美食,那樣太矯情了……”她的話強硬,語氣卻細弱嗚咽。
景嵐揉著額角:“那你也彆為他哭了。”
妙妙扯過他另一隻袖子捂著臉,哭道:“我就為他哭最後一次了!”
最後景嵐悄悄離開時,他的內外衣的袖子沒一隻是乾的。
這幾天一直強忍著的妙妙,終於發泄了出來,等到十日一過,溫菀來接她回家時,她似乎又變回了那個開朗的妙妙。
陪同而來的司厲衡看著她,似乎也鬆了一口氣,大概正如大哥所說,妙妙活潑,情緒都不過夜。
妙妙看了眼司厲衡,微微一笑,沒有看到司厲行。
看來沒有期待,就不會失望,不失望就不會傷心。
“爹爹和阿娘怎麼沒來?”妙妙奇怪道。
溫菀握著她的手道:“他們進宮去了,待會你也要進宮去給皇上請安,皇上大概會訓斥兩句,你也認真聽著,這件事皇上雖然不悅,倒也沒動大氣。”
妙妙聽著嗤聲道:“那看來皇上也沒多在意子薑嘛。”
溫菀輕輕拍了下她的手背,假意嗔道:“不管皇上在不在意,下次不可莽撞任性了。”
妙妙伏在溫苑肩上,點頭:“嗯,我知道了,以後我會無視他們的。”
溫菀疑惑:“他們?”
妙妙沒有說話,閉上眼睛,似乎累極了。
直到進了長安城的城門,妙妙才被長街熱鬨喧囂的聲音吵醒,她掀開了窗簾,向外探去,恍然有一種深山一日世間一年的恍惚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