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章(2 / 2)

楚溪客歎息一聲,一副憂傷的模樣:“赫連使君是個好人,倘若殺了我能為他安魂超度我必不會推脫,想當初我隨阿翁在夏州治療時疫病患,曾親眼看到赫連使君自掏腰包買來一車車草藥……”

這一招,就叫與對方共情。用得好了,就能潤物細無聲般突破敵人的內心防線,讓他們不知不覺把他當成“自己人”。

果然,一眾夏州府兵情不自禁紅了眼眶,紛紛回憶起自家節度使的好。

楚溪客悄悄鬆了口氣,到這裡,他已經成功了一半。

隻有一個府兵沒說話,而是盯著楚溪客,突然問:“你說你和你阿翁曾在夏州治療時疫,哪個縣,哪個村,可知道裡正姓甚名誰?”

楚溪客被他問得一愣一愣的,努力想了一下,說:“好像是一個叫大、大什麼溝的村子,裡正的名字我不知道,隻記得那裡有一條很寬的河,當時我還小,幫不上太多忙,就被阿翁安排照顧一個和我年紀差不多的小娘子。”

“那女娃叫什麼?”府兵雙手用力握在木欄上,幾乎是顫抖著問出這句話。

“叫‘萱草’,這名字是我阿翁給起的,我記得很清楚。”楚溪客毫不猶豫地說。

那名府兵騰地一下站起身,一雙虎目死死盯著他。

楚溪客嚇了一跳,正想著這人是不是和原身有什麼過節,就見對方突然雙膝跪地,“咚咚咚”朝他磕了三個響頭。

偌大的牢房,瞬間落針可聞。

“安、安子,你這是乾啥?”府兵們都被鎮住了。

名叫“安子”的府兵抽噎一聲,哭道:“這是俺家的大恩人,俺終於尋到他了,俺娘在九泉之下可以安心了!”

一激動,家鄉口音都帶出來了。

府兵們卻立即懂了,這事整個夏州軍都聽說過。

十年前,安子的家鄉遭了時疫,人人談疫色變,很多人不是病死的,而是被活活燒死的。當時,安子最小的妹妹也病了,裡正擔心會感染整個村子,就帶著人連夜砸開他家大門,要把染病的小女娃燒死。

安子的母親抱著孩子苦苦哀求,卻被裡正打斷了腿。安子看到母親被欺辱,一氣之下就把裡正推進了糞坑。結果就是,他們全家都被趕出了村子。

“若非遇到楚大夫,我妹子活不了,我阿娘的腿也得廢了,我們全家都會病死、餓死……”

這個故事安子說了不下一百遍,營中的兄弟們嘴上調侃著“天南海北的,到入土的那天都不一定能找到”,實際卻私下裡拜托了各自的同鄉好友,幫忙四處打聽。

安子從懷裡摸出一個鼓鼓囊囊的布包,隔著木欄,遞給楚溪客。

“這是恩公離開時落下的,我阿娘惦記了一輩子,日日擔憂,恩公會不會誤會是我們偷的……阿娘臨終時隻留下一句話,讓我找到恩公,把東西還給他。”

楚溪客鄭重地接過,一層層打開,露出一個金燦燦的小鈴鐺。

這麼一塊金子,足以在夏州買上一個小院子,供五口之家吃上好幾年了。可是,卻成了一個沉甸甸的使命,讓安子千裡迢迢,十年不輟,隻為完璧歸趙。

楚溪客鼻子發酸:“這是我阿翁特意留下的,為了讓你們買些米麵,好好過日子。”

安子渾身一震,朝著西邊又哭又笑:“阿娘,您聽到了嗎,恩公沒有誤會!沒把咱家當偷兒!”

圍觀者無不動容。

楚溪客更是五味雜陳。

他記得,老楚頭很寶貝這個鈴鐺,總會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拿出來摸一摸,看一看,偶爾也會賭氣般丟掉,又很快撿回來。

可是,離開安子家那會兒,他們身上實在沒錢了,老楚頭猶豫了很久,最後還是悄悄留下了這個金鈴鐺。

沒想到,就是這個小小的善舉,會在十年之後救楚溪客一命。

安子抹了把淚,對著同伴說:“楚小郎君是我的恩人,我全家的命都是他和楚大夫救的,不管是不是他殺了使君,我都不能眼睜睜看著他死!”

“我沒有下毒,我與赫連使君沒有私怨,更不認識三皇子。”楚溪客認真地保證道。

府兵們交換了一個眼神,紛紛道:“楚兄弟,我們信你,你是安子的恩人,也就是我們的恩人。放心,明日過堂,就算刀斧加身,哥幾個也會把你擇出去!”

楚溪客連連擺手:“不不不,刀斧加身什麼的,一聽就很疼,倘若真被上大刑,還是彆硬抗了……有句話說得好,‘好漢不吃眼前虧’,咱們先把命留下來,才能從長計議嘛!”

大夥被他逗得一通笑。

千百年來彌漫著血腥與死氣天牢,此刻竟是奇異地交織出壯烈與溫情。

甬道儘頭,鐘離東曦站在陰影裡,眼底漫上他自己都沒覺察到的暖意。

不知怎麼的,就想起了那些令他厭惡的過往。突然發現,也曾有過那麼一兩個碎片,在他濃稠又黑暗的人生中閃閃發光。

當年,他的“好父皇”還沒有謀朝篡位,他也不是身份尷尬的“廢太子”,隻是一個門第不顯的中等世家後輩,一次偶然的機會跟隨母親進宮,遇見了那位小太子。

小小一個人兒,瓷娃娃似的,明明話都說不利索,卻鼓著小臉凶巴巴地命令:“要選你,做伴讀,給我牽馬,喂飯,還要、還要暖床!”

鐘離東曦不禁笑出聲來。

明明已經過了十五年,回憶起來還是這般清晰。

即使過了十五年,小小人兒的境遇天翻地覆,那張白瓷般的小臉依舊未染塵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