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下回喊你們一起撈魚。”蘇櫻桃也遠遠揮著手說。
身上的衣服濕了又乾,就像一層殼兒一樣,掛在身上格外難受,而且身上揣的糧票和錢都濕透了,這要不現在趕緊拿到百貨商店花出去,她就得等乾了再回家,濕揣著,糧票那東西都得化了去。
“同誌,有副食沒,給我點兒,我這票濕了,得趕緊花掉。”找到最近的一家小百貨商店,看裡麵隻有一個售貨員,蘇櫻桃說。
“這怕不是假的吧,怎麼濕成這要……哎,要不這樣,你稱點兒那個,米棒子,咱們這邊的人都是麵肚子,不愛吃它,賣的慢,你要買它我就賣給你,但你要買彆的,我就得驗驗你的票。”這售貨員說。
櫃台下麵的尼龍袋子裡,裝著滿滿一袋子的米棒子,而這東西其實秦州不產,蘇櫻桃一眼就看穿了,這個百貨商店隻有一個售貨員,這米棒子應該是售貨員自己的,她是在站在公家的地盤兒上賣自己的東西。
“多少錢?”蘇櫻桃於是問。
“一塊錢十斤吧,十斤就行。”
“一塊錢十五斤吧,我這兩塊錢的副食票全給你。”蘇櫻桃覺得,自己可以講講價。
但是她完全沒想到,售貨員連袋子都給她拎了出來,這一大袋,看起來像個小山包一樣。
“這頂多也就十三斤,都給你了,你那一元錢我就不找了。”售貨員爽快的說。
一元錢得頂兩斤肉,買點副食是真的不劃算,但是蘇櫻桃得到了一個珍貴的大尼袋子啊,而且這麼一大袋,這得吃多久啊?
她是秦州人,秦州自古產麥不米,所以她並沒有嘗過米棒子都底是個啥味道,從袋子裡抽了一根出來,咬在舌尖上,又酥,又甜,又脆,這玩藝兒居然香得的不得?
本身從今天早晨起來到現在,蘇櫻桃隻吃了一塊餅,再在水下泡了那麼久,又累又餓,骨頭都在往外發酥,抱著這麼一大袋的米棒子,她簡直要美翻了,在班車上吃了一路,一口氣吃掉了十幾根。
等她回到機械廠,小平房家家戶戶都已經拉著了電燈,孩子們都在機械廠的大院子裡,籃球場上,各處玩著。
湯姆和珍妮是向來不出來玩兒的,而鄧昆侖呢,又連著加了好幾天班,估計他今天還是不會回家,畢竟走之前,她是把倆孩子委托給廠領導的,蘇櫻桃也就走的不著急。
拎著一大袋的米棒子,慢慢走,慢慢吃,聞著家家戶戶那熟悉的,沒什麼油的飯味,這不,眼看快要晚上九點了,才到小白樓。
畢竟最近小H兵鬨的厲害,這時候家家戶戶都已經關門閉戶,哪怕不睡覺,大家也隻是在屋子裡聽聽收音機,下下跳棋,要沒有收音機和跳棋的家庭,大人就給孩子們講故事,總之是不會出門的。
不過蘇櫻桃心裡也有點兒納悶,好歹吃了她那麼多的飯,就連家裡的窗戶上,都沒有一個小腦袋在等著她,這讓她覺得有點兒沮喪,覺得自己這麼久是白付出了呀。
推開籬笆上了台階,屋子裡是一股似乎是什麼東西燒焦了的味道。
這味道聞著怎麼像是衣服袖子,或者是頭發?
“叔叔,你真的不打算要嬸嬸了嗎?”這是湯姆怯巴巴的聲音。
緊接著就是鄧昆侖帶著慍怒的聲音:“Tom,不是叔叔不要你嬸嬸了,而是她跟著她的組織去鬨革命,不要咱們了,這兩者之間的差彆是很大的,咱們被拋棄了,現在必須學會適應,如何自己生存,明白嗎?”
“可我想吃她做的飯,我想她……我想要她。”珍妮委屈巴巴,而且很難得,說話都不磕巴了。
“叔叔一樣能做出那樣的飯來。”鄧昆侖很是耐心的說。當然,他一直都是一個很有耐心的人,隻是思維有點西化:“我們每一個人都得要學會獨立生活,你們長大了也是。明白嗎,除了我們自己,沒有任何人會永遠陪伴我們的。”
“叔叔做兔兔,餅餅,還有肉肉嗎?”珍妮又問。
鄧昆侖深吸了口氣,咦,語氣裡帶上沮喪了:“先從白粥開始吧,叔叔隻要用心學習一樣東西,就肯定能學會,在美國那麼多年,叔叔都是一個人過的。”
聽這語氣,櫻桃覺得鄧博士應該已經不需要她,能自己搞定東方式的廚房了。
於是她沒進門,繞到了廚房那側的玻璃窗上。
然後,大開眼界!
廚櫃上擺滿了各種量杯、水杯,以及各種不知名的容器,而就在牆上,還畫著兩副大型的圖片,一副是蜂窩煤的燃燒原理和示意圖,另一副上麵,則是一行蘇櫻桃完全看不懂的公式,公式的儘頭,畫了一隻碗,碗裡應該是米飯,或者白粥。
不愧是博士,如此硬核的做菜方式,蘇櫻桃覺得,他應該已經做出了一頓美味的中式大餐。
然後蘇櫻桃才看到鄧博士。
他居然脫了她給他做的乾部裝,換上了自己原來穿的西裝,而那刺鼻的味道,應該就是從他毛料的西裝上發出來的。
他的袖子,被火給燙了。
“燒著啦!”這時候還等啥,蘇櫻桃趕忙喊了一聲。
鄧昆侖正在攪粥,他也知道自己的衣服燒著了,但問題是火太大,他壓根兒就壓不住,一開始,他是先研究了每一粒大米的吃水量才放的水,但是熬了半天,粥特彆的清,完全沒有蘇櫻桃熬的那種粘稠感,於是他又加了一些米進去,結果呢,隻是低頭給大灶畫了一個如何放柴禾才能燒起來的示意圖,一抬頭,粥就糊鍋了,等他去抓鍋的時候還燙到了手。
沒辦法,菜不炒了,鄧博士搞了滿牆的公式,就連菠菜從生到熟要用到多少油,多少鹽巴和火力都算好了,但隻能專注於他的粥,這時候衣服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得向自己證明即使沒有蘇櫻桃,自己也能過的很好啊。
而就在這時,小H兵鬨完革命了,綠軍裝是那麼的利落乾練,拎著一隻大尼龍袋子進來了。
“嬸嬸!”湯姆先喊了一聲,珍妮則要看看叔叔,女孩子畢竟敏感,她怕叔叔會不要嬸嬸,而且,她想讓叔叔給嬸嬸示弱,於是用祈求的目光看著還在廚房裡忙碌的叔叔。
“嘗一口,米棒子。”蘇櫻桃給了湯姆一根,又給了珍妮一根。
湯姆咬了一口,又酥又脆,而且特彆的甜,頓時拳頭一揚:“耶,玉米片!”
米棒子嘛,甜甜的,脆脆的,還真跟玉米片一模一樣。
“你也嘗一個?”蘇櫻桃又遞了鄧昆侖一個:“嘗嘗吧,這味道可香了。”
在美國生活過的人,無一不喜歡玉米片,脆脆的,乾乾的,要配上芝士或者巧克力,才真叫完美。鄧昆侖是個西方胃,回到國內之後,這種東西就再也沒吃過了,當然,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粥越熬越粘稠,鍋底已經糊了厚厚的一層了。
而且,他饑腸轆轆。
“小蘇同誌,去搞革命吧,你要明白,我完全能搞得定我們的生活,你看看,這粥不是熬的很不錯嗎,我相信我明天就可以學會炒菜了。”鄧昆侖抬起頭,竭力的掩飾著袖子上被燒焦的部位。
突然發現還有焦味彌漫,於是又一把拉開了窗戶,妄圖把臭味給散掉。
就連價值50美金的毛料西裝被燒焦了也一點都不心疼,因為他今天終於可以自己做飯了。
但是,那根聞起來香噴噴的米棒子,又讓鄧博士回想起他小時候,剛剛到美國的時候,第一次進電影院,抱著灑滿芝士的玉米片,坐在沙發椅上,看到《Tom and Jerry》時,那忐忑不安,同時又大開眼界,仿如新生嬰兒般,好奇又興奮,以及,吃到一口玉米片後,想起老家的媽媽和哥哥們還在努力吞咽觀音土時的痛苦,以及,大哥和二哥因為吃土太多,鼓的像青蛙一樣的肚皮。
他經曆了從地獄邁入天堂的過程,習慣了那裡的生活。
然後又重新回到故土,把自己沉入泥土之中,想改變這個國家。
他已經忘了美國的優越生活了,就為父親和奶奶,以及那一個個因為落後與貧窮而死去的靈魂,他什麼都可以乾,也能乾的很好。
但是這個小H兵,她是怎麼知道他喜歡吃這種東西的?
還買了它回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