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年一邊吐一邊解釋:“沒事兒,就是臟到了。”
“人類的東西對我來說太臟了。”
“我是因為你們村的信仰誕生的,也隻能吃信仰長大。”
“隻有信仰才乾淨。”
秦鶴年不懂:“什麼是信仰?”
“是知道你的存在嗎?”
秦鶴年當即就要把年獸的存在告訴全村人。
“當然不是啦,”年年比劃,“是你們相信我是有用的,並且可以賜福給你們。”
“年年是數千年來…”
年年又吐了一大口,“第一個象征祥瑞的年獸哦。”
因為秦家村的人相信年獸象征著祥瑞,在數百人的信仰下,年年誕生了。
但隻有這麼點人信仰它,能誕生已經是萬幸。
它無法再長大了。
*
年年無法長大,但秦鶴年卻在一天天變老。
在秦朗九歲那年,也是年年九歲那年。
秦鶴年在祭拜完江漱玉下山的途中,偶遇小雨,在急匆匆下山時滾下山坡,他在原地躺了四個小時才被找來的村民扛回家。
胳膊和腿都摔骨折了。
秦朗急得要命,他請了一個周的假在家照顧秦鶴年,年年在秦鶴年床底下躲著,隻有秦朗離開時才會從床底探出可愛的小腦袋,淚汪汪地看著秦鶴年。
它不敢讓秦朗知道它的存在,小孩子的嘴不牢靠。
即使被村裡的人信仰,它也不敢讓彆人知道它的存在。
其他神獸前輩有非常多的血淚教訓。
千萬年來,數不清的神獸因為人類的信仰擁有了意念體,然後彙天地精華構造出身體。
支撐它們活著的不是靈魂。
作為信仰物,它們是沒有靈魂的,無法入輪回,無法入地獄。
死了就是死了,徹徹底底消散在天地間。
除了極為強大的那些瑞獸,其他神獸要麼徹底消亡,要麼垂垂老矣。
其中就有一些神獸消散於現身後。
人們發現它們是真實存在的,便把它們與普通動物看作一般,不再信仰它們,不再祈求它們的庇護。
年年怕這樣。
它不想消失。
秦鶴年知道小年獸的擔憂,他太理解它了,誰想徹底消散呢?
他把沒有受傷的胳膊垂到床下,一遍又一遍撫摸著年年的頭。
“要是我死了,你就從後山跑。”
年年是瑞獸,聰慧得不行,它把腦袋貼在秦鶴年的手上。
“我要陪著爺爺。”
秦鶴年笑得有些苦:“這一摔也不知道還能照顧你們幾年。”
三年。
年年知道。
因為它看到了秦鶴年身上的死氣。
可它不說。
它學著秦朗在秦鶴年手上親了一大口:“一百年!”
*
秦鶴年死的那天,眼睛沒有合上。
那是很黑暗的一個夜晚。
很黑暗,對於秦鶴年,也對於年年。
秦鶴年痛得從睡夢中驚醒。
是急性心臟病,年年趴在他的臉邊,嗚嗚咽咽地哭。
但沒有用。
秦鶴年的最後一眼,是桌角的通知書。
秦朗剛以全村第一的成績升入初中,如果家裡沒了人照顧他,他這個書要怎麼念?
年年用小爪子把秦鶴年的眼睛合上了。
又把他的眼角往下拉了拉,嘴角往上提了提。
直到秦鶴年的臉上沒有痛苦表情。
小年獸趴在秦鶴年的屍體旁。
一直到天亮。
它覺得自己是個大年獸了。
完全可以照顧秦朗。
而且它很熟悉秦鶴年。
完全可以不露餡。
迎著初升的陽光,秦鶴年又睜開了眼睛。
他把身旁僵硬的年獸身體鎖到了箱底。
*
時間飛逝。
秦朗以全村第一的成績考入高中。
年年表現得很棒,秦朗完全沒有看出秦鶴年已經不一樣。
畢竟,秦鶴年對秦朗和年年,是一樣的。
年年隻要模仿秦鶴年是怎麼對它就好。
在秦朗去讀高中的前一晚,年年忍著嘔吐,給他燉了一大鍋雞。
秦朗咬了一口笑出聲,“爺爺,這肉沒熟啊。”
年年學著秦鶴年會說的話,用筷子夾起一塊肉:“怎麼可能?”
它咬了一口又吐了出去,“真沒熟。”
“哎,老了。”
它的表情很是嫌棄自己。
秦朗連忙擺手,他端起碗走向廚房,“爺爺您休息,我去回鍋再燉一會兒。”
“您還能活一百年呢!”
年年覺得這句話它也說過。
可是秦鶴年沒有再活一百年。
如今它也沒法再活一百年了。
這些年隨著一些務工的人回鄉,許多有趣的東西也被帶回了村。
村裡有了第一輛摩托車,有了第一台電視,許多小孩子去那人家裡看電視,圍成圈。
上次年年散步時,聽到有小朋友討論家裡的年獸剪紙。
“電視裡的年獸比它嚇人多了!”
“就是就是,我們為什麼要貼凶獸啊。”
“等我回家就把那些剪紙撕掉!”
“我們讓媽媽貼貔貅吧?”
“對對,麒麟也很酷!”
“年獸可太醜了,一點也不威武。”
年年知道它該去跟那些孩子吹噓吹噓,比如說說它有多厲害。
可是想了半天,它到底不知道自己哪裡厲害。
可能陪著秦朗考上高中,就是它這輩子乾過最厲害的事情了吧!
這麼想著,年年覺得自己超牛的。
其他神獸可沒它這麼可愛聰明伶俐還有耐心!
思緒回爐,秦朗已經把重燉一遍的雞肉端了上來。
雞肉被燉得軟爛,年年猜測是為了它的牙口。
它很想對著秦朗指指點點,比如——
“倒也不必如此孝順!”
“我真的會吐!”
但是為了秦鶴年的人設,年年還是忍著惡心接過了大雞腿。
這日子太難了。
邊過邊吐啊。
或許這就是人生?
年年苦中作樂,把雞腿當作人生,惡狠狠咬了一大口。
不過吐著吐著總有驚喜。
比如秦朗考上了大學。
秦家村的第一個大學生,第一個靠成績走出大山的人。
那天年年帶著秦朗去祭拜了江漱玉。
秦朗恭敬祭拜後,有些無語地看向江漱玉墓碑旁的一個小土丘。
“也不知道是誰這麼懶。”
“就這麼把親人的骨灰草草埋了。”
年年沒說話。
它總不能說那個小土丘裡麵根本就沒有骨灰吧。
裡麵埋著年獸僵硬的身體。
挖出來能嚇秦朗一大跳!
*
後來發生的一切都在年年預料之中。
秦家村信仰年獸的人已經寥寥無幾。
它不僅不會長大,還愈發虛弱,它經常走著走著就有些恍惚。
覺得自己在天上。
但它不怨懟也不掙紮。
正經人誰信仰年獸啊。
能在這個世間存活二十年已經是撿來的啦。
但秦朗很難過,難過村民把年獸剪紙換成財神爺,難過日漸公式化的相處模式。
小年獸覺得這都是自己的錯。
它以前對秦朗洗腦得有些重,總給他講年獸多可愛多可愛,讓他不能接受飛速發展的現實了。
秦朗在縣城找到了一份工作,小學老師。
他把父母和秦鶴年都接到了縣城。
走的那天,烏鴉飛滿了三輪車。
年年知道這是在挽留它。
動物是有靈性的,一種來自本能的靈性。
它們知道年年這一走就再也回不來了。
以一種消散在天地間的方式。
如果年年留在村裡,它還可以通過與老一輩人嘮嗑,讓他們多多回憶年獸,獲得一點點的信仰之力。
還可以活得久些。
但年年覺得無所謂。
多活七八年,與再活一兩年。
也沒什麼區彆。
這輛車子離開了秦家村,年年回頭注視著那群久久不散的烏鴉。
秦朗一邊蹬車一邊笑:“爺爺,您開心嗎?”
年年看向秦朗。
秦朗身上的信仰之力在漸漸消失。
一種名叫“未來”與“自己”的東西填補了上來。
秦朗現在相信,未來隻把握在自己手裡了。
這很好。
這才是順應時代的。
正經人誰信仰年獸啊。
年年笑起來。
“開心啊。”
“隻要你開心,爺爺就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