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熙鳳道:“老太太可冤枉我了,我這一天天的,哪裡有空玩呢?才把月錢發完了,聽太太的吩咐,到後樓上找緞子了。”一邊又拉著黛玉的手,先哭了一回姑媽,被賈母一說,又立刻轉悲為喜,一迭聲地問黛玉:“妹妹幾歲了?可也上過學?現吃什麼藥?在這裡彆想家,要什麼吃的、玩的,隻管告訴我。丫頭、婆子們不好,也隻管告訴我。”又問,“林姑娘的東西可搬進來了?帶了幾個人來?你們趕早打掃兩間屋子,叫他們歇歇兒去。”
黛玉聽她一個勁兒地問,也不知什麼時候能插上作答,更不知是不是真要答,正在為難,賈母道:“還等得到你有空張羅著他們拾掇屋子呢?人家林家自己在京裡也不是沒有房舍的,早收拾好了搬過去了。”
鳳姐便歎道:“妹妹家的人怎麼都這麼客氣!倒顯得我們沒有規矩,招待不周似的了!”
賈母其實正有此意,見鳳姐說了出來,卻反而說:“我也正要說你姑父呢,偏他們家不愛麻煩人。”
黛玉低頭不語。
王夫人因問王熙鳳:“你才到樓上找緞子,該順手拿出兩個來給你妹妹裁衣裳才是。”
鳳姐忙說:“我倒先料著了,知道妹妹這兩日必到,我已預備下了,等太太回去過目了好送來。”
這本是再尋常不過的一段話,隻是賈母才聽說定國長公主賞了黛玉兩匹紗,怕自己家準備得比公主賞得差太多,又怕比公主的好,趕緊問道:“你備下的是什麼料子?先讓我看看。”
鳳姐一時嘴快,現下倒也不慌不忙,叫來小丫頭:“你去找平兒,讓她把我給妹妹備下的布頭拿來。”
平兒先是一愣,倒不知二奶奶何時給林姑娘備下了布頭,但旋即便反應過來,自作主張地開了鳳姐的箱子,尋了兩匹上好的錦緞,正要送去,想到林姑娘剛沒了母親,這緞子顏色不對,又立刻換成了兩匹青色夾銀線的雲綾錦。
賈母笑道:“你妹妹便是姑蘇人士,你選蘇州的布來送她,可是‘關公門前耍大刀’了。”
鳳姐一見賈母的神情便知她極滿意,大笑道:“我挑這布頭,正是怕妹妹想家呢。隻是竟不知公主也賞了妹妹一樣的顏色的,咱們家的布就不能和公主的賞賜比了。”
黛玉隻默默地看著、聽著,心裡卻越來越冷靜。
她隱約察覺到,外祖母疼愛她是真,但又有彆於父母親那種事事把她放在心裡頭一位在意的疼愛,而舅母、嫂嫂們,也不同於姑母那種天生的親近,現在更多是因為想討好老太太,才對她關愛有加。她微微有些失落,但又立刻告訴自己,她不過是來外祖母家做客的,怎好要求與自己家一樣?便是姑母收養了殷適表弟,林海見了他,也是客氣有餘親昵不足,人和人本就是相處出來的,日久見人心罷了。便趕忙收起失落,打起精神來應付外祖母和舅母們。
一時賈母去歇息,黛玉本該去拜見兩位舅舅的,隻是賈赦在會長公主的長史,賈政又去齋戒,這個步驟便也免了。鳳姐笑道:“現如今隻有寶玉這個‘混世魔王’沒見了。”眾姊妹一起笑了起來。
王夫人便對黛玉道:“你這幾個姐妹都是極好的,以後一處念書識字、學針線,偶有玩笑,都是儘讓的,我隻不放心寶玉,他今日往廟裡還願去了,你晚上見著他就知道了,他是真真兒的‘混世魔王’,你這些姐姐妹妹們,都不敢搭理他。你也總不用理會他。”
黛玉便知是母親在家時常提起過的那位銜玉而生的表哥了,賈敏從前總說,這位表哥素來不喜讀書,頑劣異常,最喜在內幃廝混,偏外祖母寵溺,無人敢管,她心裡納悶“這表哥是舅母所生,舅母不去管他,怎麼倒提點起我來了?”因而陪笑道:“舅母說的定是銜玉而生的那位表哥吧?隻是我來了,自然是和姐妹們在一處,弟兄們另院彆房,豈有沾惹之理?”
王夫人笑道:“你不知道緣故,因為老太太疼愛,他和姐妹們一處嬌養慣了的,若姐妹們不理他,他還安靜些,若是誰和他多說幾句話,他心裡歡喜,便生出許多事端來。所以囑咐你彆搭理他,他嘴裡一時甜言蜜語,一時有天沒日,瘋瘋傻傻,隻休信他。”
黛玉忙應下,心裡卻是懂了——這表哥是被外祖母當孫女兒養大的,舅母心裡不悅,卻不敢違逆老太太,隻好叮囑家裡的女孩兒們少同他來往。她心裡隻道這家風怪異,卻也不敢多言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