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澤陣抱著肩,遠遠地看著他,問:“為什麼要用那個。”
北條夏樹搖了搖定型噴霧的瓶子:“這個嗎?”
黑澤陣:“嗯。”
“保持發型啊。”北條夏樹理所當然地答,“如果不定型就會耷拉下來,看起來就像……學生?你懂嗎?一點也不成熟。”
這位會在戴著悲傷蛙套時會偷偷往西裝裡塞墊肩的青年,審美永遠偏向完全沒必要的角度,並在一些奇怪的細節上擁有非比尋常的執著。
黑澤陣顯然不想懂,從喉嚨中譴出一聲充斥著嘲諷與不屑的氣音。
北條夏樹:“…………”
他想跟黑澤陣爭論百個回合,但抬頭一看,留給通勤的時間隻有十分鐘,隻能帶著滿腹不情願回到橫濱。
眼見著,又到了去異能特務科拜訪的日子。
每小半年一輪的、PortMafia與異能特務科固定的塑料交流環節,又來了。
異能特務科不會把真正重要的情報擺到他麵前,港口方也不會把他們的鬼話當真,彼此心知肚明。就像逢年過節互贈禮物,象征意義遠遠大於實用意義
北條夏樹之前就很樂意去,正大光明翹班一下午,聽會的時候摸魚走神,唯一可惜的地方是不能玩手機。
發現世界融合傾向之後,他甚至對此產生了一些期待。
【能量波動監控中心】,內外公認的騙經費部門,竟然早早預見了玄之又玄的未來。它的存在,甚至讓這個無聊至極的下午擁有了一絲閃光點。
但憑經驗而言,這個部門總是倒數第個彙報,十分邊緣。
北條夏樹昏昏欲睡,一杯冰美式的咖.啡因快扛不住他的眼皮,但種田長官就在他邊上,還得強忍著不打哈欠。
在他合上眼之前,終於輪到了能量波動監控中心的研究員。
戴著銘牌的研究員站上彙報台,講著在場大部分人都認為不可能發生的世界融合猜想——
“關於世界融合的猜想,我們有了進一步的探索……”
“……先前僅是個例的幻影現象,範圍正在不斷擴大,近半年已知案例已有36起,相關部門高度重視……”
“我們將其稱之為異世界殘像,初步推測,‘殘像’的形成原因是……”
“…………”
能量波動監控中心的彙報人,提出了一個猜測:‘殘像’出現概率很低,是異世之人在特定地點留下的幻影;異世之人與此地聯係越緊密,幻影也就越清晰、持續時間越長。
北條夏樹不由自主地想起那次在舊旅館的經曆。
窗簾揚起,他看到窗邊的黑澤陣,驚鴻一瞥,一秒鐘左右便消失了,像是眨眼間出現的錯覺,倒也能側麵印證這一猜測,畢竟15歲的黑澤那時隻在旅館小住幾天,很快從橫濱折返東京。
他有了些靈感,比如去黑澤之前的住處轉轉,也許能碰到什麼有趣的畫麵。
不過實際執行起來,存在著不小的難度。
加入組織之後,黑澤保持著兩個月換一次住處的習慣,最久也撐不過半年。
但在北條夏樹的遊戲視角,所謂居所更迭,是很難體現出來的。
差不多的簡筆畫家具、差不多的裝修、差不多的庭院風景,以及一模一樣的壞脾氣琴蛙。
他根本無法定位到黑澤的住處,假如詢問,大概率能夠得到正確答案,黑澤隻在關於槍下亡魂的事情上記性極差,地圖和建築物高度這些基礎信息,對他來說信手拈來。
這十多年來,對方搬過的地方太多,北條夏樹也沒時間精力涉足每一處。再者,異世界某些路名和地名,根本就是虛構的,比如‘米花町’,東京從來就沒有叫米花町的地方。
這閒工夫與其用於探索可有可無的幻影,不如去另一個世界找黑澤本人聊天。
不多時,會議結束了。
北條夏樹坐上接送的轎車,看著窗外飛速倒退的風景,一臉嚴肅正經地走神,腦袋裡不斷反芻著方才研究員的彙報,順著那毫無波瀾的話音,他回憶起遊戲畫麵中琴蛙的住處。
發現還是有印象深刻的地點。
“……平和庵寺院?”
他若有所思地念出這個地名。
剛撿到琴蛙的時候,它從那裡請來了和尚和熊,想要把屋子裡陰魂不散的鬼魂趕走;北條夏樹誤以為小呱帶朋友回家,還挺高興,想要招待小黑熊,結果差點把倒黴和尚嚇死,也不知道它後來回寺院是怎麼和住持說的。
平和庵寺院所在的山,當時能在遊戲庭院背景中的遠景部分看見,淡淡的一筆,想來是離呱的居處不遠。
坐在副駕駛的助理聽到他說的寺院名,笑道:“北條先生也想去那裡求姻緣嗎?聽說很靈。”
北條夏樹:“?”
什麼?真有這寺院?
他問:“在哪裡?離這裡遠不遠?”
“啊,我想想……”助理說,“不怎麼遠,開車去,大約半小時。”
今天會議比以往結束得早,現在才四點,要在六點半之前回到PortMafia,時間上完全來得及。
北條夏樹果斷道:“那就去那裡吧。”
他給黑澤陣發消息,手忙腳亂地描述。
【Natsuki】:你還在和泉會的那會兒,遇到我之後搬了家,後來搬去的,也就是住的最久的那個屋子,地址是什麼?
【Natsuki】:快告訴我,快告訴我
【Natsuki】:快點!
【Gin】:乾什麼
【Natsuki】:你彆管
黑澤陣報來一串地址,北條夏樹用手機搜了下,發現路名與街道名在現實中也存在著,於是將其轉述給司機。
“去查一下。”他對助理說,“那棟樓是什麼情況,民房?有沒有人住?能不能買下來?”
助理手指嫻熟地操作著平板,沒過多久,凝練地回複:“您問的那一戶正在轉租,房主暫無出售意向,需要詢問嗎?”
北條夏樹擺擺手:“那就租吧,租一年。”
黑澤陣的那所住處,果然離平和庵寺院不遠,不過從橫濱過去,路程要將近四十分鐘。
坐車的過程,也由於這份雀雀欲試的期待感,顯得格外漫長。
北條夏樹下車的時候,與助理聯係過的房屋中介早就候在路口,那是一名常年賠笑、因此不笑時眼尾也帶著淺淺褶印的中年男人,身上的西裝大一號,不太合身。
“您好,我是淺倉。”
中介堆出滿臉笑容,打量他一眼,那公式化的表情,頓時染上幾分探究與好奇。
“現在先帶您去看您指名的一居室,這附近其實還有不少優質房源,如果有需要的話……”
北條夏樹漫不經意地應答著,一邊打量周圍的建築物。
身後不遠處有一條河,河上架著石階橋,倒是應了【庭院】背景中的拱橋。
中介一路滔滔不絕的推銷,腳程倒是快,沒幾分鐘,就帶著北條夏樹一行人站到了單元樓下。
民居外牆色彩黯淡,每戶木門外都裝了防盜門,但使用的是最老舊的銅鎖,如果太宰在這大概能十秒速通戶,防盜上用處聊勝於無。
中介停下腳步:“就是這裡了。”
他從兜中掏了一串鑰匙,找到對應的那枚,旋轉開鎖。
“我自己看。”北條夏樹說,“你們不用進來,去簽合同。”
中介第一次見到那麼奇怪的租戶,但在他回神發出質詢之前,助理已經款款走向他,麵帶笑容地邀請他找個方便的地方簽租賃合同。
確認他們都離開後,北條夏樹推開門。
這瞬間,窗簾微微掀起波瀾,一束斜射的陽光落在地板上,空氣中浮動著淺金色的灰塵。
先映入眼簾的,是泛著灰的白牆,視線隨著轉頭的動作慢慢偏移。
北條夏樹邁進一步,下一秒,步伐驀然停住了。
他屏住呼吸。
……是黑澤陣。
他又一次見到了十年前的黑澤,儘管是以幻影的形式。
空蕩蕩的床板上,坐著一位銀發少年。
他的身形在陽光中格外虛幻縹緲,那鋒銳的麵容,也因此顯得朦朧。
少年黑澤陣曲著一條腿,手上翻一本書,熟悉的紅色封皮。
他皺著眉,看起來有些不耐煩,翻兩頁就瞥一下床頭櫃上的手機。
北條夏樹很想笑,但實際上,他一動也不敢動,生怕自己發出什麼動靜,把這一池幻夢直接驚散。
大概是黑澤陣在這住的比較久的緣故,幻影比先前旅店看見的更為清晰,持續時間也更長,差不多有接近十秒鐘。
倒也沒什麼特彆之處,隻是銀發少年假裝看書的十秒。
很可惜,儘管北條夏樹連大氣都不敢喘,這一影像依然漸漸變得透明、最終消失。
“這就是‘幻影’的極限了吧。”他想。
比起十年後遇到任何事都不動聲色的TopKiller,少年黑澤陣幾乎不會隱藏心事,那掩飾手段十分徒勞,隻消一眼,就能看穿他的心思根本不掛在那本紅皮書上。難怪這書讀了那麼久,也隻翻過分之一。
他在等穿越時空的信號波,等一條不知道什麼時候會來的消息。
而等到它之後,還要裝出一副看書被打擾的樣子,用惡劣不耐煩的語氣,姍姍回複幾句。
少年黑澤破綻百出,十年跋涉,漸漸長成了滴水不漏的Gin。
……“滴水不漏”?
北條夏樹愣了幾秒鐘。
他記得,當時是在黑澤客廳的收納架找到紅皮書。
第一反應也是奇怪,以往擱置於床頭的書本,突然出現在客廳。
但隨著他發現書頁掩藏的秘密,這點不對勁也就輕易被拋到腦後,一時半會沒能仔細推敲。
——但Gin才不會犯這種低級錯誤。
他的領域內沒有“巧合”,根本就是蓄意為之。
“……”北條夏樹捂著額頭,歎了口氣,心想:“原來如此……”
又是以退為進的陽謀。
北條夏樹走進房間,用腳步丈量這個再尋常不過的一居室民房,采光不錯,難掩窄小,僅有不到二十平方米。
幻影消失之後,這房子對他毫無吸引力可言,沒過兩分鐘就倦了,準備離開。
然而,驀然回頭時,夏樹又一次看到了幻象。
不由自主的,他再度屏氣凝神。
房門玄關處,還是少年黑澤。
他彎腰脫去長靴,銀發傾瀉而下,大約是蓄到肩胛的長度,像陽光下發亮的銀沙,曬得花花閃閃。
正處於個子抽條的時期,他的身形有種青澀的少年感。但在脫下外套時,纖細單薄的假象瞬間破碎,那分明的肌肉線條,蘊蓄著不可小覷的力量。
銀發少年脫下浸血的外套,隨手丟進門邊的籃框內,匕.首也自然當啷落地,他疾步走向浴室。
這一畫麵,北條夏樹在遊戲中看到過許多次,也有印象。
加入組織後的每一天,琴蛙前爪邁進家門,還沒進第二步,已經迅速把身上臟外套脫掉,一秒鐘都不肯多穿,無比嫌棄地丟到玄關處的臟衣簍,等著任勞任怨的小弟伏呱次日替他善後。
忽然看到‘現場版’,他理所當然地感到驚喜,唇角上揚。
但緊接著,北條夏樹不可避免地想到了十年後的黑澤陣。
銀發男人推門而入,抬手將黑色風衣掛在衣帽架上,乾乾淨淨,絕不會往下滲血。滴水不漏的成年人,在這無關緊要的細節上也照樣不動聲色。
又或者不脫外套,徑直走進來。
他回家的第一件事,必然是接近夏樹,搭兩句話、碰一碰他,有時候是臉頰、後頸,有時候是手指,倒像是貓咪圍著歸家的主人嗅聞。
每當這時候,他袖口和衣領與北條夏樹貼得很近,氣味分子越過兩人肢體的間隙,悄悄蔓延過來。
黑澤陣衣服上籠著清淺的風霜,一點惑人的煙草味,洗滌劑極淡的香味。
什麼都有。
唯獨沒有血腥氣。
少年黑澤的剪影,慢慢褪色消散。
而北條夏樹站在原地,不言不語,目光散落在明亮的光線中。
不知道過了多久,手機的震動聲將他喚回神。
“嗶——嗶——”
【聯係人:森先生】
北條夏樹出門,又戀戀不舍地往回看一眼,不過這一次,確實什麼都沒剩下了。
他拿起手機,沿著樓梯下行:“喂,這裡是北條……”
“夏樹君,準備回來了嗎?”森鷗外語氣略帶抱怨,“這邊很需要你幫忙……”
北條夏樹敷衍:“在路上,馬上到了。”
森鷗外無情拆穿:“是嗎?我可是聽到樓道的回聲了哦?……是不是上班時間去約會了?這可不好。”
北條夏樹:“也不算吧,我可是很有職業操守的。”
森鷗外:“哦?沒見到嗎?”
北條夏樹很輕地歎氣,笑了笑:“……不,見到了。”
——隻不過,是在多年以後的未來,見到從前的黑澤陣。
應付完森先生,他將手機揣回口袋裡,不慌不忙地走出單元樓。
黑色轎車打著雙閃,在他麵前停下。
他腳步不停,心裡卻有些無奈地想:“好吧,就這樣吧。……我又不是第一天知道這件事了。”
像黑澤陣這樣的人,在得到所求之前,不擇手段、不計代價。
在那之後,也絕不會因為得到一份毫無保留的愛,而變得與從前不同。
愛從來都不能治愈壞種。
他隻會在回家之前,換下沾了血的外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