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漸淺,一輪紅日從山脈的儘頭升起,群山籠罩在淡淡的紅光中。
裴修儀倚在窗邊,任思緒飄搖。
昨晚他與鴻曜深談了一夜,對謝懷安的身份有太多疑惑。
如果仙師真的是洛安山的謝懷安,這十年他去了哪?又是在哪被鴻曜尋到的?為什麼還是年輕的輪廓?
但鴻曜說失憶之事未找到根源,怕驟然提起刺激到人對身體有礙,嚴肅禁止他對謝懷安問東問西。他亦是出於謹慎,承諾徹底查明之前不會擅自開口。
謝懷安的事擱置一邊,隨後他們談起日蝕的正事。
天外星辰的碎片之說是他們從未聽過的說法,日蝕時謝懷安、天師與聖石三者靠近便能消除天師的力量,更是匪夷所思。如何利用、如何執行?商討間不知不覺天已微亮。
鴻曜先行離去,裴修儀精神亢奮無心做事,難得放鬆自己坐在窗邊。
自謝無憂失蹤後,他很久沒有這樣看過日出了。
謝無憂和裴修儀的初識並不愉快。
彼時鴻曜尚未出生,永壽帝好美色享樂,卻一直沒得出一個兒子,在宮裡變本加厲地折騰。
相傳最誇張的時候,永壽帝在垂拱殿、玄天殿甚至承天門大擺香氣四溢、不著寸縷的遊園會,請朝中一乾要員攜妙齡男女一同赴荒唐宴,席間還有天師親選的黑犬、良馬,作為助興的樂子。
一場遊園會結束,滿地狼藉。汙濁的衣帶、腥臭的液體、冰冷稚嫩的軀體橫陳於本該用於治國理政的大殿中。此事傳出,加之永壽年間二百童子煉藥案、私書自印案等大案,激得民怨沸騰。
地方常有起義,活死人大軍一批一批地進駐郡縣,悉數將其壓下。
洛安山、幽雲堡、玄機閣等幫派組織,因為早年間死的人太多了,此時反倒保守為上,時常暗中走動。
謝無憂名叫謝歡,小名無憂,學會看書識字後他到處鼓勵人們叫他謝懷安。久而久之,謝無憂這個名字就成了隻有親近之人才知道的曾用名。
謝懷安五歲時就被他師父提著下山,結識比他大兩歲的裴修儀。
兩人俱是早熟的人,一個機敏聰慧天真爛漫,一個從小被塞著千碑窟的血淚史,一見麵,裴修儀直截了當地對謝懷安表示不屑,質疑洛安山為何教出這般不知苦難的人,從此結下梁子。
見麵吵過幾次後,謝懷安迷上了玄機閣的機關,有事沒事就偷偷溜到總壇玩,和裴修儀算是冰釋前嫌。
老閣主死在禁衛手裡後,裴修儀接任閣主之位。彼時的玄機閣悲觀蔓延,瀕臨解散,謝懷安幾乎住到了窟裡,幫著裴修儀帶領玄機閣渡過難關。
裴修儀心懷感激,精心雕刻了一個啟動機關就能彈出紙條的小木鳥,一直沒找到機會送出去。
再後來……
裴修儀望著紅光籠罩下的山石,不自覺泛起的笑意慢慢消逝。
順天四年,十九歲的謝懷安引他正式見了小皇帝一麵,然後不聲不響地消失。
新皇登基後,沒了老皇帝的搜刮,民間情況有所和緩,玄機閣的生意走上正軌。裴修儀每日腳不沾地忙著一堆事,還要幫扶小皇帝在宮中站穩腳跟,漸漸的謝懷安的相貌就淡在了腦後。
偶爾他會靠在窗邊望著月色,想當初那個鬼點子多多的小少年去了哪,第二日便再投入到永無止境的事務中。
他不悲傷,不論謝懷安在哪,他總會希望他們忙起來的。
大景籠罩在血色已久,謝懷安神秘兮兮地說過日蝕來臨時天師複生的力量會削弱,那時是打擊天師的好時機;他還說過古籍的記載沒有錯,天是美麗的藍色,不是刺目的血紅。總有一天天師會消失,大景會回歸應有的安寧。
到那時,湛藍的天空下城內書聲琅琅,城外稻花飄香。河水流過廣袤的大地,玄機閣的木工機關在田間地頭幫忙勞作。
商貿繁榮,道路四通八達。人們衣食富足,一派繁華盛景。
他也好,鴻曜也好,都被這個想象鼓勵著。他們遊走在朱門之間,俯身在天師腳下,做著所有能做的準備,等待著日蝕那天的到來。
所以……謝懷安真的回來了嗎?
裴修儀倚在窗前,不知不覺間天已大亮,有玄機閣弟子恭謹敲門請示今日行程。
裴修儀疲憊地揉了揉額角,到底心頭難安,推掉了今日的酒宴,讓親弟暫代千碑窟內的事務。
“白天就當我沐休吧,有事先送到二當家那裡,”裴休儀對弟子強調道,“凡是要錢的不論要多少都扣下來,留著我晚上親自批。”
裴修儀對鏡整理好發冠,翻出一身洗得發白的十年前的青色舊衫,找出一隻磨得光滑發亮的木鳥,緩步通過山間棧道走向謝懷安所在的客舍。
雖說他和人打了無數交道,能熟練地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但此時還是跟剛進生意場的青澀小夥子似的,忍不住事先打起要說的腹稿:
見麵之後應該問,我可以摘下你的眼帶嗎?
不對,太突兀了……要不然直說?
我可以看看你的臉嗎?
不行不行,登徒子似的。
裴修儀走過一段曲折的山路,一間古拙的屋舍映入眼簾。戴麵紗的女官像是早已得知他會到來,安靜地守在門口。
女官道:“閣主今日來得巧,先生平日這個時候是起不來的,正巧昨日早睡了,現在已經用過膳了在休息。”
“我……可以進去嗎?”
女官側身讓出一條路。
掉著漆的木門是開的,裡麵傳出大鸚鵡喳喳的叫聲。
裴修儀輕敲數下房門,走進其中。
謝懷安正在專心玩鸚鵡。他青絲隨意束起,一身輕鬆的打扮,沒帶白紗眼罩,露出讓屋子都亮堂了的笑意。毛團似的大鸚鵡在他的掌心快活地撲騰著,翅膀掠過他光潔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