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每一個平常普通、記都記不住的晚上一樣。
但那天唯一的特殊之處是太宰治要求三人一起合影,作為他們三個聚在一起的紀念,正是這個要求讓這個夜晚在織田作記憶中刻下濃墨重彩的一筆,當時太宰治雖然說著紀念什麼都無所謂,但卻是他第一次說要將他們三人在這裡相聚的事實保留下來。
織田作之助很清楚,太宰治從不照相。
所有人都希望將自己的某一刻凝固起來,在照相機還沒發明的年代,則用畫像代替照片,織田作給自己收養的孩子們拍下的照片,足足塞滿了五個相冊,太宰治有一次去織田作的家裡,正巧碰上織田作在擺弄相機。
“要來照張相嗎,太宰?”
“啊,不了。”太宰治笑眯眯地拒絕:“我的相片留下來會惹麻煩的,而且拍照就像拚命想將什麼留下一樣,我並沒有什麼想要留下的東西。”
沒有意義,沒有用處。
織田作之助雖然覺得這是太宰治獨有的歪理,但他仍然是淡淡地點了點頭,收起了相機。
不去窺探旁人的內心——這是港口黑手黨中的一條不成文的規定,即使是他與太宰治,也會主動繞過對方心中蓋著包裹皮的地方。
哢擦。
阪口安吾的相機是老式的黑白相機,需要長時間曝光,人必須要一動不動保持十秒以上,這種老物件特有的缺點倒是意外地讓太宰治很喜歡。
鏡頭一閃,彩色褪成黑白,時間就此凝固。
三人坐在吧台前麵。
阪口安吾、織田作之助、太宰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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森鷗外走進首領辦公室的時候,深紫色眼眸因為意外的客人微微睜大了一瞬。
落地窗通了電,蔚藍色的天空和大海仿佛觸手可及,歐式裝潢的房間被照得敞亮,在離開之前這些落地窗都是緊閉著的。
而太宰治後背靠著那張氣派的酸枝木製成的大辦公桌,坐在地毯上,體重將細羊毛地毯壓出一個淺淺的凹坑,身旁散落著幾本厚重的書,走近一看,這些書都是他以前給太宰治拿出來仔細講過的,他腿上攤開的那本是謝林所著,另外翻開的兩本分彆是納什和基辛格。
太宰治朝森鷗外的方向轉過頭。
沒有這些年越來越尖銳的對峙,也沒有故意呈現出的頑劣,太宰治蓬鬆柔軟的頭發將額頭上的白色繃帶遮住了大半,成長期少年特有的瘦削輪廓被投射進來的日光柔化了許多,他稍微提了一下身上那件過大的黑色外套,安安靜靜地彎了下眼睛。
“……森先生,你回來啦。”
他和森鷗外之間的關係並不是總像在刀尖上行走,如果在趁著太宰治意識昏沉的時候突然提起森鷗外,他腦海中浮現的並不是那個穿著黑色大衣,披著紅圍巾的港口黑手黨首領,而是那個穿著舊兮兮白大褂,脖子上戴著聽診器的庸醫。
昏暗雜亂的小破診所,上了鎖的藥箱,偶爾閃一閃的白熾燈燈泡,他曾經在森鷗外在裡間治療病人的空檔,扯過對孩童太高的小圓椅,晃晃悠悠地爬上去,伸長手臂踮著腳尖,去撬保險櫃的鎖。
一不小心腳下一滑,椅子側翻,再跌進身後好整以暇看他摔跤的男人懷裡。
瞪著稚圓的眼睛,吧嗒吧嗒地揮舞著手臂抗議。
那時候太宰治不認識什麼人,也沒地方可去,偌大的橫濱與黑手黨對他來說儘是陌生與隔閡,隻有這間坐落於中立地帶的黑診所是簡陋的巢,沒有色彩鮮豔的玩具,卻有精致透明的化學器皿,沒有漂亮的繪本,卻有寫滿注解的厚書。
橫濱靠海,多雨,夜雨尤其豐沛,有時會刮起大風,劈裡啪啦的雨點將玻璃敲得震天響,小診所就掛上暫時關閉的木牌,森鷗外有時候會拿走他的蟹肉罐頭,從製冷不太好的冰箱裡取出一隻結著白霜的深紅擬石蟹。
診所外雨水密集成簾,瓢潑如海,診所內乾燥而又溫暖,被爐軟綿綿的,躺進去就不想再起來。
然後被森鷗外揪著衣領,拎到小方桌前吃螃蟹。
那間診所太宰治後來再沒去過,但他偶然聽見部下說那片地方全部推倒重建過一遍,想想估計成了垃圾場廢墟的一部分,連同那些他用玻璃棒敲過無數次的器皿一起。
再之後他要去找森鷗外,就要經過一道耗時很久很久的電梯,走過防衛用的槍口,再越過一些穿著黑西裝的守衛。
森鷗外怔忪了一瞬,讓門口的部下不用慌亂,他帶上門,眉眼溫和地舒展開,嗓音柔和而又無奈:“太宰君,來找我有什麼事?”
太宰治沉默了很久,抿了抿唇,側過臉,凝視著落地窗外的大海。
“……沒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