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章 完結(2 / 2)

一條狗的壽命有多長呢?我說不清楚,我甚至記不得自己到底多少歲了。但我依稀還記得,生命中第一次直麵恐懼。

那是一種大恐怖,我先是嗅到了一種腐爛般的味道,緊接著忽然被剝奪嗅覺,黑色的、不祥的魔影覆蓋我的家園,它伸出的觸手如同海草、或是溺死在水裡的屍體的長發那樣蔓延到楚公館的每一個角落,死死地塞住我的鼻子。

嗅覺對於一條狗來說何其重要,有那麼一瞬間我感覺自己已經死了。

魔影是一個身穿白裙的少女,她看起來柔柔弱弱、巧笑嫣然,卻攫取著每一個人的生命和氣運。

我用儘自己所有力氣,唯一能做出來的動作,就是衝她大吠一聲,馬上便失去了意識,昏迷在地。

隱約間聽到魔影嬌嬌地問:“這條狗好威猛啊!但怎麼有些怕生,我剛才隻是想要摸摸它的頭,硯哥哥,它忽然大吼大叫,嚇了我一跳。”

我的小主人困惑地回答:“阿金是爺爺的老戰友新送來的軍犬,並不怕生,平常也很有禮貌,或許是病了。”

病的不光是我,楚公館的老主人楚震南也大病一場,我能看到來自於那個魔影女人身上的,她叫黎詩柔,這個帶著不祥和病疫而來的魔鬼,摧毀了所有人的幸福。

她吸光老主人的命數,日日夜夜詛咒著他,急不可耐地想要把他推進被土掩埋的墳墓裡,恨不得親自在棺材上釘上一百零八根釘子,叫他永不超生。

她搶走楚氏少夫人的身份,明明那是屬於唐檸的。

她親手為小主人打造了一座名為責任的牢籠,享受著本來並不屬於她的關心和照顧。

她害死所有人,把唐檸踩在腳底還不夠,還要謀害唐檸的性命,偏偏還要讓最愛唐檸的岑寒親自動手。到最後,整個世界化為灰燼。

化為厲鬼的岑寒,唯獨沒有殺死我,大概是因為我身上殘餘著令他眷戀的唐檸的氣息。那是檸檸搬去和江燼同住,老主人楚爺爺把我送過去陪她。

我看到江燼一塊、一塊地撕碎黎詩柔的身體,她身上的肉全都腐爛了,生滿蛆蟲,他卻不讓她死,要她眼睜睜地看著烏鴉怎樣吞噬那些爛肉,蒼蠅在她的身體裡飛舞、盤旋。

神路過這裡。

這世界一片荒蕪,大地滿目瘡痍,我聽到祂悲憫的歎息聲。神獻祭了自己,試圖複蘇死去的世界,一切倒帶重來。

我又見到了活生生的檸檸,真好呀。

她一回來,就想儘所有辦法,想要祛除黎詩柔種在楚爺爺身體裡的惡蠱,救回老人家的性命。

江燼、遊雲驍、岑寒,我看著他們輪番登場,圍繞著檸檸,演繹前世那些愛、恨、癡、苦。

其實他們很幸運,畢竟在前世,他們隻能在唐檸死後才意識到自己的真心,所有愛憎悲歡的戲碼都隻是獨角戲,而現在,他們起碼可以對唐檸一訴衷腸。

不一樣的是,這些愛而求不得的人裡,多了我的小主人。楚硯會喜歡上唐檸,真是一點也不叫我奇怪呢。他真正活著嗎?從六歲那年,爸媽死於空難,他就隻是麻木又機械地呼吸著,隻是為了完成父親的遺誌。

是唐檸,重新點燃他的生命。

她那樣溫柔,那樣熱烈,又那樣燦爛。

我不懂得欣賞畫,但我的老主人著實是一位收藏家,每次公館開沙龍,總有愛畫的人高談闊論。他們吹噓一幅古代仕女畫怎樣嫻靜高雅時,我想到的是唐檸。他們盛讚西方印象派畫家筆下的向日葵時,我想到的還是唐檸。

當年那個因為喪失雙親而完全封閉自我的小男孩,又再一次開始睜開眼睛真正地去看這個世界。

後花園裡種著一大片玫瑰,我喜歡在這裡打滾,從前我的小主人總是匆匆經過,從來不曾為一朵花的綻放而駐足,如今他卻每天都會摘下一朵玫瑰,放在唐檸的窗前。

遊雲驍加入軍隊,執行的任務一次比一次凶險,如同前一世那般,似乎死在戰場上對他而言是一種解脫。

可又和前世不一樣,那時候他是真的想死,如今他刀尖上舔血,追求的卻是,當從戰場回來,取得耀眼戰績時,楚爺爺那幫老友總會表揚他,楚公館通宵達旦的舉辦著慶功的宴飲會。

唐檸起碼會在這個時候出現,勸楚爺爺少喝點。

那一道隻有被這一大幫子老兵痞灌到爛醉才能依稀見到的少女身影,如同夢中的泡沫一樣虛幻著,卻又引著遊雲驍九死一生地追逐著。

他強忍著頭部快要撕裂的痛苦,胃袋裡像是有一群老鼠在翻滾,他每一腳都踩不到實處,卻仍舊是固執地、跌跌撞撞地奔向那道如他生命唯一光芒的女孩背影。

他想要給她看看,自己最新獲得的勳章。

或許在她眼裡,那些早就掛滿肩上的勳章,找不出任何區彆,她並不在意哪一塊是在何時獲得的,又怎樣在他的骨骼裡、血肉裡留下彈殼碎片。

但遊雲驍隻需要她的一眼。

來確定自己的存在。

他拋頭顱、灑熱血,建的所有功勳,都隻是想要換回她的一瞥,不管有多麼漫不經心。

但他怎麼也追不上那道影子。

或許這隻是一場夢,或許他還在金三角的緝毒戰場上,是他那被毒販砍爛的腿裡正在發炎、潰爛,膿狀的傷口帶來的高燒,讓他出現了幻覺。

反正他所有的幻夢總和她有關,也隻和她有關。

追上去!追上去!

遊雲驍的腦海裡隻剩下這一道聲音,如同神明的啟示錄,而他深知那其實隻是他自己的獨白。

因為他的神早已不再眷顧他。

從懵懵懂懂的少年時代,到豁然清醒的如今,他所信仰的唯一的神靈,隻有眼前這位不會為他停下腳步的少女。

遊雲驍的腳步,比在南美洲參加維和部隊因為槍擊走失時,被一群餓狼追逐了三天三夜,還要更加堅定。

那時他曾逃脫被餓狼撕裂的命運。

此時他終於追上夢中那道倩影。

他抓住了她的衣角!

但他終於體力不支,雙膝一軟,跌倒在地,腸胃裡強忍的嘔吐感,再也壓不住,酸臭的嘔吐物把他淹沒。

他想象中英雄歸來,被心上人迎接的畫麵並沒有出現,有那麼一瞬間,遊雲驍恨不得自己死在戰場上,也不想在唐檸麵前展露這樣狼狽的一麵。

可他又忍不住抬起頭來,漆黑的瞳眸裡滿是狂熱,卑微地祈求著她,哪怕隻是一個目光的短暫停留。

看我。

看看我啊,檸檸。

我愛你。

少女蹁躚揚起的風銥嬅衣一角上,沾染上遊雲驍醉酒後的嘔吐物。

遊雲驍笨拙地想要幫她擦去,但反而越擦越多,他語無倫次,“糖包子,我幫你洗,不,買新的,買多少件都可以,逛多久的街都好,對不起,都是我不好。”

唐檸漠然地轉過頭來,依舊是那清清泠泠令他魂牽夢繞的聲音,卻多了少年時代沒有的嫌惡,“不必。”

遊雲驍死死地抓著唐檸的衣角不鬆手,癡癡地望住她,像是要用目光親吻儘少女身上的每一寸肌膚,那種熱忱到仿若朝聖般的虔誠。

他聽到她問:“江燼的屍體找到了嗎?”

江燼失蹤了。

江燼媽媽一口咬定,兒子還在夢世界那座島嶼上,鼎信集團如今瘋狂針對夢世界,這是一艘巨輪,歇斯底裡地撞向夢世界。

但它又何止是一座小島呢?

如同冰山一樣,露在水麵的隻是很少的一部分,海底之下才是可怕的龐然大物。夢世界絲毫不懼鼎信,反而是鼎信快要被它撞碎了。

畢竟夢世界背後站著的是岑寒啊。

如今所有人都覺得,江燼是失蹤了。

唐檸問的卻是,江燼的屍體找到了嗎?

她的語氣太過篤定,篤定到像是她親手殺了江燼。

如果真是那樣,遊雲驍反而有些羨慕江燼,起碼他能死在唐檸的手上。更多是憎恨江燼,總是他最詭計多端,總有辦法在唐檸心裡刻下最深刻的一筆。

至於對好兄弟死亡的悲痛?一群從地獄裡爬回來的惡鬼,一隻惡鬼會對另一隻惡鬼有什麼兄弟情義?

遊雲驍醉得太厲害,不記得唐檸是怎樣離開的。如果不是當他醒來時,還死死抱著唐檸那件風衣,他都以為又是自己的一場夢境。

楚公館的傭人說:“遊少將,您總算醒了,請您放開少夫人的衣服,我們等著洗呢。”

遊雲驍揉著頭痛欲裂的腦袋,“我來洗,沒你的事了,你下去吧。”

傭人又補充道:“少夫人還說,讓您彆再每天送花了。”

“花?可我——”遊雲驍本想說,他並沒有送花,可很快改口,“除非她答應我的求婚,不然她憑什麼管我送不送花,我愛送就送,這是我的自由,她楚家的少夫人可管不著!”

傭人走後,遊雲驍忽然大笑起來。

有的人懦弱到,連送花都是匿名的,他又乾嘛要上趕著替情敵點破。

我是阿金,楚公館的一條狗。

這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清晨,我又看到小主人從花園裡精心剪下一支玫瑰,每一片花瓣上都還帶著清澈的晨露,他把它放在心上人的窗台。

隔著窗簾,貪戀地望著未婚妻的睡顏。

他是一個天生的理科生,愛數學,替人類解決過幾個世紀以來困惑著的猜想,愛物理,諸夏國天空中閃爍著的新型衛星有他的一份功勞,如今做著高科技方麵的研發,把整個國家的芯片技術推向了新紀元。

近來,他卻開始為未婚妻寫情詩。

江燼對此的評價是,寫的什麼玩意,狗屁不通!

我能看到江燼的鬼魂。

他十分虛弱,一陣風都能把他吹散。

他承擔著殺死世界意誌的孽力,卻又沒有前世那樣強大的怨氣和戾氣作為支撐,每時每刻都在被蠶食,不過是隻剩一口氣,苟延殘喘著。

這隻血淋淋的鬼,我卻並不怕他。

當然不怕啦,前世是厲鬼的江燼都不會傷害我,更何況現在這隻戰五渣。

非但不怕,我還嘲笑他呢。

嘲笑他,眼睛紅的都快滴血了,然而並沒有辦法撕裂楚硯為唐檸寫的情詩,也不能拿走楚硯放在唐檸窗外的那一朵玫瑰。

我眼看著江燼,那道破碎的魂魄一次次地伸出手來,想要碰到那支花,卻隻是徒勞,像是水中撈月。

反而因為這種努力,江燼的魂魄又變得更加虛幻。

他頹靡地飄蕩在窗前,想要靠近唐檸,然而卻總是被一道金色的光罩彈開。

他憤怒地嘶吼著,“明若虛,你這樣算什麼神明?在我魂飛魄散之前,都不肯讓我再看她一眼。你嫉妒我,嫉妒我得到過檸檸的愛,你就算再怎麼努力,永遠也沒辦法得到她曾經愛我那樣炙熱的愛。神,也有私欲嗎?”

明若虛隻回應過一次:“那是我送她的符籙,內含五雷正法,誅邪、辟災。”

言下之意,並非是他阻攔,而是江燼是邪。

唐檸睡醒,洗漱過後,急匆匆地往實驗室去。明若虛的所有神力都灌注在唐檸身上,不能離她太遠,就住在她的隔壁。

見到明若虛在院子裡,唐檸打了個招呼:“道長早,又在修仙呢,昨天爺爺跟老戰友鬨得太晚,今天不用陪他吃早飯,我準備提前去實驗室,你有什麼打算?”

我撲到唐檸麵前撒嬌:“汪~”

她把我抱在懷裡揉了揉我的腦袋。

明若虛跟她一起離開,我看到他遞給檸檸一個三明治:“唐姑娘,多少吃點?”

江燼憤怒地痛罵明若虛是狗賊,不安好心,“我就不信他的神力沒有彆的辦法恢複,非得纏著我家寶貝檸檸!”

然而他也隻是無能狂怒,就連離開這一方小小的花園都做不到,隻能繼續跟楚硯留下的情詩搏鬥。

楚硯寫道:“今天天氣甚好,我看到清風結成晨露,看到玫瑰花悄然開放,最開心的是看了好久唐檸甜甜地睡覺。早安,我的妻,我的陛下。”

這確實是狗屁不通的破詩。

原來人人都吹捧的楚硯楚神,也有不擅長的事呀。

真是狗都不看,作為一條狗,本前軍犬有這個發言權。

但就是這樣一份語句都不太通順的詩,卻讓江燼嫉妒得發狂,都快撞到神魂破裂了。

我安慰他:“沒事的,寫的這麼爛,就算檸檸看到也隻會笑話楚硯的。”

江燼忽然抬起頭,委屈巴巴地看著我,我的的確確從一隻滿身血液猩紅的惡鬼眼中,看到了滾燙的淚珠,“可他起碼還能向檸檸表達愛。”

他的身形越發虛幻,夢囈一般,“你看,祂就是一個有私欲的神,祂不是要救世嗎?為什麼不是讓我重來?如果重生的人是我——”

我不知道,對於江燼來說,到底前世是地獄,還是如今是地獄。

唐檸離開的很突然,她接取新的快穿任務,去了彆的世界,臨行前曾向楚爺爺和我道彆。

不光是規則之力排斥她留在這個世界,更重要的是,她想為我們尋找延年益壽的丹藥,那隻有另一個世界才有。

楚硯一直在等。

在等一個不知道會不會回來的人。

或許唐檸明天就會回來。

或許唐檸永遠都不會回來。

楚硯仍舊每天在唐檸的窗前放上一朵象征著矢誌不渝的愛的紅色玫瑰花。

作為一條狗,我的壽命真的太老、太老了,老到我甚至記不清,楚硯到底有沒有對唐檸說出那一句——玫瑰花一直都是我送的。

或許有沒有說過,其實也並不重要。

那對楚硯來說,是重於生命的一句話。

而對唐檸來說,輕的什麼也不是,她身邊早就有了為她種花的人。

我見過那個住在唐檸隨身帶著的那幅畫裡的青年,穿著一身白袍,坐著木質輪椅,為她在畫中種下了漫山遍野的花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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