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無岐將那女子安頓妥當,便又從窗口飛身而出,去請大夫了。
酆如歸掃了眼薑無岐消失的方向,一麵不緊不緩地飲儘了手中的清茶,一麵盯住了那女子。
窗尚未闔上,夜風竄入,將桌案上的燭火打得搖曳不止,使得映在那女子麵上的燭光影影綽綽,她麵上縱橫著的傷口霎時如同一尾尾暗紅色的遊蛇一般,好似下一瞬便要飛撲起來,咬住酆如歸的咽喉。
酆如歸以指摩挲著那茶杯不甚光滑的杯壁,唇角微微含笑,慢條斯理地站起身來,走到那女子床榻前,指腹點著她的印堂,柔聲道:“你且出來罷。”
這不大的房間除卻酆如歸,便再無旁人,除卻風聲,亦無旁的聲響。
他使了些氣力,指尖幾乎陷入了那女子的印堂,語調愈加柔軟了:“你勿要以為你躲在這具軀體中,我便不能奈你何,我勸你不如快些出來,免得我動手。”
話音落地,卻全無回應,酆如歸不再言語,隻紅唇翕動。
須臾之後,那女子猛然拉扯掉麵上薑無岐所包紮的那片衣袂,睜開雙眼來望著酆如歸,楚楚可憐地道:“公子,你為何要害我?”
這語調嬌柔似水,惹人生憐,倘若換做好女色的莽夫,瞬間便能酥軟了一把骨頭。
但酆如歸卻是個斷袖,縱使眼前的女子千嬌百媚,他都不會有半點心折,更何況這樣一把語調與一張毀了容的臉著實不匹配,反是生出了詭異之感,令人毛骨悚然。
“我害你作甚麼?”酆如歸手指一動,原本放置於桌案上的茶杯刷地一下躍入他掌中,他又飲了一口,才施施然地道,“那薑道長乃是純陽之軀,你意欲吸食他的陽氣,以助你在這人間多留幾日,你適才尋不到時機,隻得安分地隱藏在這副軀體當中不是麼?”
酆如歸的原身之所以要得到薑無岐,其中一個最為重要的原因便是要拿薑無岐世間難得的純陽之軀來修煉。
而眼前這個藏於女子軀體中的女鬼,虛弱得厲害,假若不能吸食些陽氣,便會在明日日出時分魂飛魄散。
能長期滯留於人間的鬼魂不是怨念過重,支撐住了魂魄,便須得定時從凡人身上吸食陽氣,陽氣重的青壯男子被吸食些陽氣並無大礙,但如若時日過久,便會衰竭而死,死亡時麵色青黑,瘦骨嶙峋;而陽氣本就不足的幼童、老翁,隻消被吸食過一回陽氣即會暴斃而亡。
薑無岐乃是純陽之軀,體內的陽氣隻消為這女鬼吸食上少許,這女鬼便能憑借這少許陽氣熬過數月。
那女鬼遭酆如歸戳穿,抹著眼角哭道:“我當真無害人之心。”
“你即便無害人之心,我也不能任憑你吸食薑道長的陽氣……”樓下有些微動靜傳入酆如歸耳中,酆如歸停頓了下,媚眼如絲地道,“薑道長的陽氣為你所吸食不是太過浪費了麼?還不如由我來罷。”
酆如歸言語間,薑無岐已將門推開了,身後跟著一年近四旬的女大夫。
薑無岐覺出那女子氣息有異,抬手拍暈了那女大夫,將其扶到桌案邊。
而後,他轉過身去,將門闔上了,門一闔上,未及將那女子看個仔細,那女子卻暴起,直衝到他身後,張口要去咬他的咽喉。
他側身躲過,腳步一動,到了酆如歸身旁。
酆如歸抬手將自己過長的鬢發勾到耳後,全然不理會那魂魄,反而以指尖磨蹭著薑無岐方才逃脫的咽喉,似笑非笑地道:“道長,你當真不怕我吸食你的陽氣麼?離我這麼近作甚麼?”
薑無岐撥開酆如歸的手指,想了想,又捉了起來,扯去上頭的墨色絲帕。
墨色絲帕跌落下去,被夜風吹拂著,飄飄蕩蕩的,柔柔軟軟地磨蹭過薑無岐的小腹、大腿、膝蓋,小腿、腳踝,才伏在地麵上。
墨色絲帕一褪去,酆如歸掌上的傷口便無所遁形了,裸露出來的五處傷口較薑無岐初次為他包紮之時深上了一分,此時沁出了細碎的血珠子來。
薑無岐鬼使神差地舔舐了下酆如歸掌上的血珠子,又鬆開手,急急地後退了一步,望向那女鬼道:“那女鬼是何時侵入那姑娘體內的?”
那女鬼自知敵不過酆如歸與薑無岐兩人,慣常所用的媚術又恐無法奏效,便趁著兩人交談之際,欲要破門而出,但薑無岐早有防備,先前闔上門之時,已在這門上施了術法,若無相當的法力,這門是決計開不得的。
那女鬼又拍又踹,使勁了氣力,連那門縫都未動彈半分。
酆如歸掃了眼那女鬼,答道:“那女鬼應當是這兩日侵入那姑娘體內的。”
“換言之,我們救出那姑娘時,那女鬼早已在她體內了?”薑無岐怔了怔,“貧道卻是未瞧出端倪來。”
“你不善鬼道,那魂魄亦是新死,法力低微到可忽略不計,三魂六魄勉強未散,你未瞧出端倪來,也是自然。”酆如歸說話間,手掌一動,原先伏在桌案上的女大夫轉瞬到了他懷中,令要襲擊女大夫,以要挾他與薑無岐的魂魄撲了空。
他將女大夫抱到窗邊,全然不理會那對他咬牙切齒的魂魄,隨即啟唇朝薑無岐笑道:“道長,你適才去請大夫,將這女鬼留予我,我險些遭難,你又欠了我一回。”
薑無岐眉眼溫潤:“確是貧道欠了你一回,你要貧道如何還?”
那女鬼見倆人壓根不將自己放在眼裡,又逃離不得,索性使出了幻術來,將自己變作了這逢春城最負有盛名的青樓姚春樓中花魁的模樣——一雙美目顧盼生輝,兩瓣紅唇鮮豔欲滴,大片暴露出來的肌膚吹彈可破,一襲鵝黃色的衣衫僅隱隱約約地掩住雪白的胸脯與下/身。
她過世僅僅兩月餘,便是以這副模樣,勾引男子與其交纏,以便吸食陽氣的,死於她身上的男子足有十一人。
她這點伎倆卻完全迷惑不了酆如歸,酆如歸側首調侃道:“道長,這姑娘貌美,你可得憐香惜玉些。”
薑無岐並不沉迷女色,且若論相貌……
他望了酆如歸一眼,暗道:若論相貌,這幻化出來的假象遠遠及不上酆如歸。
思及此,他頓覺自己平白折辱了酆如歸,縱然酆如歸喜作女子打扮,而且生得顏若舜華,但酆如歸修行千年,實力不俗,將他扭曲性彆,視作女子,更與女子一較相貌,委實是不妥。
酆如歸覺察到薑無岐的視線,勾唇取笑道:“道長你當真是正人君子,這般美貌的女子竟不多瞧兩眼。”
薑無岐眉尖一蹙:“你莫不是喜歡這般相貌的女子?”
“我麼?”酆如歸不知薑無岐何出此問,也不挑明自己乃是斷袖,沉吟道,“美貌的女子麼……”
他尚未說罷,一群漆黑的烏鴉穿過從尚未闔上的窗戶,飛竄了進來,直衝他與薑無岐的雙目。
他手指一攏,那群烏鴉便紛紛跌落於地,領頭的那隻被他擒在了手中,慘叫不止,地麵上的烏鴉亦緊跟著慘叫了起來。
他怕驚擾了旁人,指尖一劃,一道銀光擦過全數烏鴉的喙,此後任由那群烏鴉如何慘叫,都再也發不出半點聲音來。
這群烏鴉應是來自於亂葬崗,由那附身於女子軀體的女鬼引來的,他卻未想這女鬼倒是有些本事。
那女鬼原以為烏鴉群即使不能對酆如歸、薑無岐倆人有所損傷,但拖延的時間理當足夠她逃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