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無岐卻是不假思索地拒絕道:“此事貧道無法答應你,如歸……”
他低歎一聲:“貧道當時其實並無半點猶豫,貧道當時想的全數是你,你喜歡各式點心、小吃葷食、胭脂水粉、金釵鈿合,若是你被困於幻境,你便再也吃不到、買不到了。”
酆如歸仰起首來,雙目水霧彌漫,方要出言,卻已被薑無岐含住了雙唇。
薑無岐吻了吻酆如歸的唇瓣,又去吻雙目,直吻得酆如歸目中的水霧全數褪去,他才道:“如歸,為你殺人,貧道心甘情願,後果亦能承受,你不必規勸貧道,下一回若是再麵對同樣的情況,貧道依然會提劍殺人。”
他說著,笑了下:“如歸,其實歸根結底,貧道並不是為了你殺人,而是為了貧道自身殺人。貧道望你能一生順遂,平安喜樂,若你有半點不妥,貧道定會自責,自責與罪惡感相較,貧道寧願承受罪惡感。”
這一席話入耳,酆如歸拚命地搖首道:“你倘若不能陪在我身畔,我哪裡能夠一生順遂,平安喜樂?”
他踮起腳尖來,與薑無岐平視,薑無岐的雙目猶如一方碧空,開闊、寬容,卻教他心生不安,他強硬地命令道:“我酆如歸命你薑無岐一生陪伴與我。”
薑無岐本要說世事無常,許有一日,為了保護酆如歸,他不得不大開殺戒。
但因他從酆如歸眼底窺見了不安,遂應道:“貧道定當儘力而為。”
酆如歸咬了下薑無岐的下頜,又撫摸著薑無岐被他咬破且吸食過血液的脖頸:“不是儘力而為,而是定要做到。”
薑無岐按著酆如歸的後頸,令酆如歸複又伏於他心口,方才柔聲道:“貧道定然會為你做到。”
“那便好。”酆如歸心知薑無岐一諾千金,登時舒了一口氣,才問道,“你後來是如何瞧出慧忻的屍身有古怪的?”
薑無岐答道:“貧道以‘卻殤’貫穿慧忻心口之時,尚且不知慧忻有古怪,慧忻的幻術高明,使得貧道以為貧道當真一劍取了他的性命,但那皇帝卻露出了馬腳。”
他一麵吻著酆如歸濕潤的發絲,一麵催動內息,同時續道:“那大殿內外有許多妃子、皇子、皇女以及文臣武將的屍身,血流成河,那皇帝毫不在意,卻暗暗地以眼角餘光去窺望一個身為俘虜,並且已斷氣的小和尚作甚麼?若說妃子、皇子、皇女以及文臣武將俱是幻象,但小和尚作為一個已死的俘虜,也已無甚用處了,由此可見,那小和尚必定有古怪。”
酆如歸的發絲已被薑無岐烘乾了,他的身體亦是暖烘烘的,一暖和起來,他便有些犯懶,如同貓兒一般,有一下沒一下地以雙手磨蹭著薑無岐的腰身,打著哈欠道:“我當時卻隻顧注意你了,半點沒注意到那皇帝在窺望小和尚的屍身。”
薑無岐心中生甜,笑道:“貧道知你心悅於貧道。”
“嗯……”酆如歸低喃道,“無岐,我心悅於你。”
“貧道亦心悅於你。”話音落地,薑無岐便將酆如歸抱回了床榻上,“你歇息一會兒罷,貧道去瞧瞧傅大娘如何了。”
背脊一抵上床榻,酆如歸便用雙手雙足纏住了薑無岐,緊接著,他一用力,將薑無岐壓於身下,輕柔地吻上他親手包紮於薑無岐脖頸上的絲帕。
這絲帕底下是被他咬破的傷口,這傷口還新鮮著,他對於血液的氣味甚是敏感,毋庸湊近,便能聞到從傷口處散發出來的甜香。
他吻了良久,才歉然道:“很疼罷?”
薑無岐坦白地道:“確有一點疼,但不是很疼。”
酆如歸坐起身來,居高臨下地望住了薑無岐:“為作補償,我再去買幾件得羅予你可好?”
不及薑無岐開口,他又補充道:“你假若不應允,我便當你責怪於我,不肯原諒我。”
“如歸……”薑無岐無奈地喚了一聲,才道,“好罷,貧道應下了。”
酆如歸滿足地道:“你應下了便好。”
他下得床榻,又拉著薑無岐的手,將其從床榻上拉了下來,才道:“無岐,我與你一道去瞧瞧大娘罷,我有些放心不下。”
薑無岐頷首,便與酆如歸一道出了房間去。
傅母的房門緊闔著,酆如歸抬手一叩,便聽得裡頭那傅母應道:“進來罷。”
倆人進得了房間去,那傅母背對著他們,背影略略打顫。
酆如歸疾步行至傅母身側,一瞧,卻見她雙手捧著一隻針線盒子,這針線盒子裡藏有一塊碎銀、數枚銅板以及些針線。
傅母覺察到酆如歸近了身,抓緊了針線盒子,哀慟地道:“老身發現這針線盒子被人動過了,因這針線盒子內並無值錢的物什,房內又沒有被翻動過的痕跡,老身心中奇怪,便打開來看了,一看卻看見了這一塊碎銀以及二十九枚銅板。”
酆如歸一聽便知定是傅明煦放入其中的,果不其然,他又聽見傅母道:“除了明煦,哪裡還有人會將銀錢藏在針線盒子裡,留給老身……”
她指了指那碎銀:“你瞧,這上麵還沾著點他畫糖人的糖液。”
酆如歸順著傅母所指看去,這碎銀上頭確實有一點乾涸的糖液痕跡。
傅母目不轉睛地盯著手中的針線盒子,回憶道::“明煦小時候頑皮得很,常常與人打架,還逗貓遛狗,上樹搗鳥窩……因而,他的衣裳常常有破損,他怕被老身與他爹爹責罰,衣裳一有破損,便不敢進門,即使入夜了,也不回來,老身隻得出門去找他,保證不會責罰他,他才跟著老身回家,他爹爹的脾氣算是溫和,但打手心總是免不了的,老身勸他爹爹勿要打了,回數多了,他爹爹也就打幾下裝裝樣子便算了。打完手心,他在一邊用晚膳,老身便在一邊取了這針線盒子中的針線出來為他縫補衣裳。由於家中貧困,直到他的衣裳打滿了補丁,老身才會咬著牙為他買上一件新衣裳,他明明喜歡得雙眼都發亮了,麵上卻做出一副嫌棄的神態,直道新衣裳的顏色、款式以及料子都不合他的心意……”
她稍稍哽咽著道:“老身要他穿新衣裳,他穿上幾日,便又穿回舊衣裳了,新衣裳則會讓給他弟弟。他極是疼愛他弟弟,但他後來連殺倆人,被斬首示眾,他那弟弟非但沒有來看上他一眼,還將老身托付他弟弟照料的阿蔭賣了……
“酆姑娘,你說要是阿蔭沒有被賣給她那個短命的丈夫,她會不會便無須這般辛苦?她孕期沒有丈夫陪伴,還要帶大兩個孩子,老身即便有心,也幫不了她多少忙,畢竟老身年事已高,沒幾年可活了,而她那婆婆,長壽些還好,若是如她那丈夫般是個短命的,她帶著兩個孩子恐怕連棺材都買不起……且帶著兩個孩子,她要再嫁談何容易。”
那針線盒子是鐵製的,應是由於年代久遠的緣故,整隻盒子上生出了密密麻麻的鐵鏽,鐵鏽瞧來有些磕手。
酆如歸一指一指地撥開傅大娘附於針線盒子上的十指,將針線盒子放於同樣年代久遠的妝台上,才勸道:“阿蔭與她早逝的丈夫鶼鰈情深,許她寧願忍受丈夫早逝的痛楚,亦不願失去與丈夫相伴相依的歲月罷?阿蔭已不是處子之身,新婚之夜,她丈夫便該知曉,又或許一開始他便知曉了,但他卻不曾與阿蔭透漏過半點,更是頗為疼愛阿蔭,他這樣好的丈夫,與他在一處的歲月應當是阿蔭目前為止的人生中最為幸福的歲月。大娘你顯然是個局外人,如何能以你自己所想,全盤否定了阿蔭的丈夫?”
良久,傅母勉強露出笑容來:“酆姑娘多謝你安慰老身。”
酆如歸卻是道:“我並非是安慰你,僅是將我一己之見說與你聽。”
他見傅母麵上的皺紋舒展了些,握了握默默地陪伴他左右的薑無岐的手,方才小心翼翼地問道:“大娘,你為何會掉入那招魂井?可是一時不慎?”
“你莫不是以為老身想不來跳了井罷?”傅母聞言,為酆如歸的小心翼翼而感到溫暖,“老身哪裡會為明煦之事而跳井,老身身為螻蟻,但絕不會被不幸打倒,更何況,老身還未見過老身的外曾孫、外曾孫女咧。”
酆如歸頓時鬆了一口氣:“卻是我小瞧大娘了,望大娘見諒。”
“說甚麼見諒不見諒的,老身還要謝謝你們二人將老身救上來咧,不然老身怕是沒有命在了。”傅母疑惑地道,“可是那招魂井據聞深有千丈,你們是如何將老身救上來的?”
這傅母乃是一介凡人,酆如歸不便與她細說,隻敷衍道自己曾修過道,有些本事,便施展術法,將她救了上來。
傅母心如明鏡,知酆如歸不欲多言,便做恍然大悟狀,道:“原來如此。”
她又思忖著道:“當時那招魂井詭異得很,老身不過是途徑招魂井,便仿若有人在用手將老身往井裡拽拉。”
這應當是那慧忻的幻術罷,與自己同薑無岐掉入招魂井之時一般。
酆如歸猶疑片刻,仍是問道:“你可曾想過將那招魂井填上?其實以活人的血來供養魂魄並非長久之計,亡者既已身死,便該往地府去,由閻羅王審判後,要麼再入輪回,要麼去贖清罪孽,傅家村之人所為不過是將亡者在世間的時間延長些,但延長了又能如何,該入輪回的,到底都會入輪回,該贖罪的,到底都會去贖罪,僅僅是連累了活人而已。活人無辜,要供養魂魄,即便是出自本心又如何?活人該有活人的活法,不該為亡者所累,且長久地供養魂魄,活人又如何受得住?大娘……”
他又道:“大娘,你為了供養傅公子,身體狀況必然差了不少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