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辰過世前一瞬, 正在與慧忻講一件他幼時所遇見的趣事, 慧忻半闔著雙目,伏於高辰懷中,聽得高辰的聲音戛然而止, 覆在他背後的雙手亦旋即垂下,登時落下了淚來。
他不敢去看,隻抱著高辰嚎啕大哭,待他的嗓子又疼又癢, 雙目全然睜不開來,連零星淚水都流淌不出來之時, 高辰一身的衣衫已然被他哭得濕透了, 他這才抬眼去瞧高辰的屍身。
高辰走得極為安詳,闔上了雙目, 麵上皮肉舒展, 唇角甚至還含著笑意。
他抬起手來,細細地撫摸過高辰的五官, 便一麵親吻著高辰的唇瓣,一麵啞聲問道:“阿辰, 你走了, 教小僧該如何是好?”
高辰自然不會啟唇回答於他, 他又不滿地狠狠咬住了高辰的唇瓣, 哽咽道:“阿辰, 你說小僧該如何是好?”
他問了一遍又一遍, 高辰的屍身卻是一點一點地僵硬了。
此地乃是一片空茫, 縱然他想為高辰下葬都毫無辦法。
他隻能一直一直地陪伴著高辰的屍身,寸步不離,但即便如此,高辰的屍身仍是長出了屍斑來,伴著屍臭,將他的心臟刺得生疼。
他眼睜睜地瞧著那覆滿屍斑的屍身漸漸地腐爛,皮肉漸漸地褪去,裸露出一副雪白的屍骸來。
曾親吻他全身上下肌膚的那一雙唇瓣,曾與他百般糾纏的那一條舌,曾擁抱過他腰身的那一雙手……這所有的一切他都已失去了。
餘下的僅僅是一副伶仃的屍骸,不久之後,這副屍骸也將風化作齏粉,永久地離他而去。
他被拋棄了,他被拋棄於這一片空茫中,不分晝夜,荒無人煙,寸草不生。
時日一久,他已然不知自己究竟是死是活,姓甚名誰,出身何地,生平如何。
他徒有一副軀殼,裡頭卻是空無一物。
——是了,他已是鬼,他早已是鬼了,這副接近於人的空殼是高辰賦予他的,而今高辰已逝,他已沒有高辰的血可吸食了,可不知還有多久他才能去地府與高辰相聚?
高辰修為高深,幾近天人,他吸食了數百年高辰的血液,怕是還有不少日子可活罷?
全不知過了多少時日,高辰的一副屍骸愈發伶仃了,手指骨與腳趾骨先行化作了齏粉,緊隨其後的便是雙手、雙足的骨骼,屍骨不全便是如此罷?
他跪在地上去揀高辰的齏粉,但卻怎麼揀都揀不乾淨。
他隻得將拚命揀到的齏粉攏在掌中,又將餘下的屍骸擁入懷中。
他的阿辰已不在了啊……
他這般想著,頭腦渾渾噩噩的,感知不到悲喜。
又過了不知多少時日,高辰的屍骸已全數化作了齏粉,因他總是抱著的緣故,大半鋪灑於他身上了,染得他身上的僧袍斑斑點點的。
他魔怔了似的,低首去舔舐自己手背上的齏粉,入口,卻渾然不知是甚麼滋味。
他的阿辰已不在了,他許諾了要為阿辰奪得皇位的,但末了,阿辰卻淒慘地死在了此處。
那他甚麼時候會不在?
他萬分想念阿辰,不在了,便不必去想了。
百餘年後,他終是如願以償了,他死了,伏倒於地,身下是高辰層層疊疊的齏粉。
他想著要去請求閻羅王讓他投胎到高辰的左近,但他的魂魄卻是陡然失去了神誌。
待他在回過神來時,他看見了高辰,高辰似乎還是十四歲的年紀,縮在一邊,用手抓著落了灰的飯食狼吞虎咽。
他怔了怔,以為自己發了夢,良久,才朝著高辰走了過去。
高辰見有陌生的小和尚靠近,欲要拔腿便跑,卻又舍不得地麵上的飯食,用手抓了一大把,才逃走。
慧忻雙目垂淚,朦朧間,瞧不清楚高辰的形容。
他是重生了麼?他是重生了罷?他定然是重生了。
適才他瞧見了他最愛的高辰。
他按照記憶回了當今陛下安排他與師傅居住的一處偏殿,師傅見他恍恍惚惚著,問甚麼都不答,還道他是中了邪了,但掀開他的眼簾一瞧,卻是全無異樣,探過心脈亦是一切如常。
師傅便猜測徒兒是到了九重宮闕中不習慣了,亦或是九重宮闕太過富麗堂皇,將其驚住了。
故而,他隻囑咐了慧忻要慧忻好好歇息,並未再過問其他。
慧忻一會兒失魂落魄,一會兒動若脫兔,輾轉反側,夜不能寐。
他踩著月色,悄悄溜到高辰居住的小院子,守在外頭,竟險些被巡視的內侍當做了刺客。
他解釋得口乾舌燥,多虧了師傅相救,才免去了牢獄之災。
師傅將他好生痛批了一頓,令他勿要再亂走,他隻能乖乖地在房中待著,天亮之後,才偷了師傅的一個大白饅頭,去見高辰。
高辰又在角落用手抓著飯食吃,見昨日的那個小和尚再次不請自來,唯恐是旁人派來欺辱他的,顧不得飯食了,當即拔腿便跑。
他跑不過日日修煉的慧忻,少時,便被慧忻攔住了去路。
他驚懼得麵色煞白,又往回跑,然而跑出四五步,竟又被慧忻攔住了去路。
“你這個妖僧!”他口不擇言地罵了一句,餓得瘦弱的身子顫抖著,一如料峭春寒中的新葉。
慧忻癡癡地望住了高辰的眉眼,並未發怒,先是後退了幾步,而後才將手中的大白饅頭遞予高辰。
高辰充滿防備地接過大白饅頭,下一個動作,卻是將大白饅頭朝著慧忻擲了過去。
慧忻不閃不避,任由大白饅頭打到了麵頰上,大白饅頭緊接著跌落於地,被塵土沾汙了。
高辰見慧忻可欺,便要衝上來打慧忻,打得慧忻再也不敢害他,再也不敢招惹他才好。
可是慧忻卻朝著他笑著,明明是一張稚嫩的臉,神態卻是寬容且滄桑,仿若已經過幾世的煎熬。
他有些打不下去手,便撇了撇嘴,悻悻地走開了。
這一回,慧忻不曾阻攔於他,卻是從背後抱住了他,低聲喚道:“阿辰,小僧甚是想念你。”
高辰心下疑竇叢生:這小和尚怎會知曉我的名諱?又作甚麼想念我?除卻我可憐的母妃,無一人會管我的死活,更何況是想念我了。難不成我以前曾與這小和尚有一段交集?
慧忻一觸到高辰的體溫,便後悔了。
他實在太過魯莽了,如今的他與高辰不過兩麵之緣,他逾矩的行為確是惹人生疑。
高辰琢磨不透,用力地掙開慧忻的手,厲聲道:“你作甚麼?”
他瞪住了慧忻,如同瞪住了要謀害他性命的劊子手。
慧忻被他瞪得心驚,周身驟然發寒,卻原來高辰有過這種眼神麼?高辰亦會以這種眼神對待他麼?
——不,眼前的高辰不是他的戀人,而是這大隱宮闕內潑天富貴之下的一個小小庶子,幾似螻蟻。
他定了定神,才朝著高辰道:“阿辰,小僧並無要害你的心思,小僧不過是想與你為友。”
高辰警惕地道:“你有何圖謀?”
要說圖謀,自己重活一世,惟一的圖謀便是從高辰的父皇手中救得高辰的性命,再同高辰相伴一生。
但眼前的高辰顯然不會取信,慧忻便笑著答道:“小僧並無圖謀。”
“你勿要以為你能糊弄於我。”高辰觀察著慧忻的神情,“我雖然年幼但並非你能夠隨意糊弄的。”
慧忻認真地問道:“那你要如何才信?”
高辰胡亂地一點不遠處的一池湖水,道:“你若是要我信你,你便從那跳下去。”
慧忻毫不猶豫地答道:“好罷。”
高辰根本不信慧忻當真會躍入湖水中,雙手負於身後,抿著唇,斜望著慧忻。
慧忻卻是直直地走到了那湖畔,又回首對高辰道:“小僧從此處跳下去後,阿辰,你便要與小僧為友。”
高辰答道:“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他未料到他這話音一入慧忻的耳蝸,慧忻卻當真躍入了湖中。
現下正是初春,湖水刺骨,慧忻一被湖水淹沒,便直覺得一身的皮肉疼痛難當,直如要被湖水一一啃食了。
他會水,但並不擅長,使勁了全身的氣力,方才浮了上來,幸而由於兩月未雨,湖水並不深。
他一手搭著湖畔的楊柳樹根,一手撥去了覆於自己麵上的一絲水草,才問道:“如何,阿辰,你可願與小僧為友了麼?”
高辰除卻母妃,這世上無一人善待過他,第一反應是要將這個浮出水麵的小和尚踢下去。
他已行至那楊柳邊上了,他亦已抬起了他的右足,他大可將慧忻的手死死踩住,或是直接將那手自楊柳樹根上踢落,但不知為何他那右足卻是不聽使喚了。
慧忻的麵色白得不成樣子,卻在衝著他笑,隱約有些卑微。
他是不受寵的庶出皇子,他從未見過對著他露出卑微神情之人。
這小和尚為了與他為友,非但跳了湖水,還這般卑微地笑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