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勝林大將軍同郡王在總角之齡相識,爾後相交數十年,即便不忌憚郡王的勢力,可礙著這一層關係,穆之周也不好為了一個旁人同謹言族姬徹底撕破臉,更何況蘇氏後院裡紅粉香袖的事,本就該此家主母打理,他一個八竿子打不著的外姓小兒不當管的,那個時候,他覺得自己唯一能做的是幫助那個孩子成長。
“想護住一個人,就要有足夠的能力去抗衡,小鳳,求人可憐,不如求己強大。”紫藤花開了的時候,穆之周如是同鳳央講。
雖沒能在七歲打頭的時候由阿娘陪伴著去往書塾習仁義禮智信,卻在六歲尾巴上擁有了一名極好的武師,那是穆小公子替他尋來的,與此同時,他還擁有了第一張屬於自己的牛角弓。
那弓很漂亮,握在手裡沉甸甸的。
鳳央想,穆氏滿門皆是將帥之才,小公子往後必也是要統領千軍萬馬的,倘若能練就一身本領,餘生陪著他在疆場策馬揚鞭,那也是好的。
思及此處,他下意識握緊了手裡的牛角弓,愁容舒展,嘴角微揚,慘白的麵上漸漸有了幾分不自覺的笑容,濕漉漉的瞳仁一閃一閃,像是有什麼東西一瞬被
點燃了。
那一天夜裡,鳳央躺在床上做了一個長長的夢,夢裡寒月如霜冬風凜冽,已是成人之齡的那個人執一杆長槍跨上高頭大馬,轉回頭來看著自己輕聲道…
“小鳳,該上戰場了。”
次日的陽光從薄薄的窗戶紙裡照進來,鳳央從夢中悠悠醒轉時,那張牛角弓還被他緊緊握在手裡。
那是他最後一次一覺睡到大天亮,打那以後,他的夜晚從寅時之初便結束了。
一個滿心絕望的人看見一絲絲曙光後,究竟可以為此付出多少努力?
武師曾在某一刻同穆之周講,他授學半生,從未見過像鳳央這樣勤奮的人。
每一個寅時,鳳央都會準時出現在庭院裡,頂著黑
漆漆的天幕,於紫藤架旁一遍又一遍的練習從老師那裡學來的招數,初春的天明明還透著寒涼之氣,可他卻早已汗濕了外衣。
唯一一次例外,是在穆勝林老將軍的遺體被抬回盛京城那一天。
鳳央的記性很差,可他卻牢牢記著那夜小公子敲開鳳儀院院門,問他“你能不能陪我待一會兒”的失魂模樣。
他雖隻有阿娘,但失去親人的痛並非不懂,那一夜,他將牛角弓放在不遠處的幾案上,搬了小凳坐在塌邊,守著好不容易才睡過去的穆之周一直到天亮。
穆勝林老將軍因戰而亡後,武師就像變了一個人,不再苛責他練功,再授學也隻是教一些防身之術,與此同時,穆小公子來鳳儀院的次數逐漸變多,每每過
來,穆之周總會拉著他習文練字,從三字經到千字文,從四書到五經,再從諸子百家到二十四史…
對於這樣的轉變,鳳央初初有些疑惑,後來慢慢明白過來,經曆了祖父一事,小公子不再想要將盔甲穿於他身上,文試是他為他安排的第二條路。
做阿娘的蘇蘇時,識文斷字是他夢寐以求的事,可現在,比起一摞又一摞的書本,他更喜歡那張牛角弓。
鳳儀院裡最後一朵紫藤花凋零的時候,鳳央七歲了,其實他並不喜歡這一天,孩兒的壽誕日是母親的苦難日,讓阿娘受折磨的時辰不值得被念叨和記住,不過,當他練完功推開房門,看見食案上那碗熱氣騰騰的長壽麵和食案旁含笑而立的小公子,這一天之於他又有了新的含義。
穆之周送給鳳央的壽禮並不僅僅是一碗長壽麵,還有…一個和阿娘見麵的機會。
當日獨自跪在蘇府門口時,鳳央被擋在門外受儘了房童的白眼,當他以穆之周侍者身份隨小公子踏進金紫光祿大夫府時,卻無一人敢置喙。
謹言族姬嫡子居住的院落裡,蘇旌書端坐在一爐香旁,修長白皙的指尖輕輕捏著一本書,而他的阿娘正半趴在蘇旌書腳邊,艱難的擦拭著一尺鋪地的錦緞。
“阿娘…”鳳央失聲,眼眶驀地紅了。
聞聲,三娘猛然回過頭來,目光觸及那個小小的孩童,那張白的沒有一絲血色的臉上滿是慌亂,她噌的一下站起,約莫是身上傳來了極難受的痛感,三娘站起的身子搖晃了一下,緊接著便像風中落葉一般倒了下去。
鳳央來不及想,忙衝上去擋著,三娘下墜的身子恰恰砸進他的臂彎裡。
雖早就料到了族姬手裡的日子不好過,可鳳央未曾想過,謹言族姬竟是那般的心狠手辣,他的阿娘除開麵目之外,身上沒有一處完好,單看得見的手腕處,舊傷還沒來得及愈合,又添了數不清的新傷,累累血跡順著衣袖流出,一點一點蔓延至指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