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現世·十四(1 / 2)

我出現的時間太早了,笑眯眯的女性社員還沒有上班,她的同事好心地告訴我,等到傍晚換班的時間再來也不遲。

計劃出現變更,我來都來了,乾脆將整棟百貨屋從上到下逛了一遍,臨走前覺得兩手空空似乎不太好,就順手買了一把木梳。半月形的梳子背麵繪著漂亮的椿花,傳統的工藝據說可以一直追溯到四百多年前的戰國時代初期。

“……為什麼是椿花?”

“哎呀,您可真是一位好奇心強烈的客人。戰國時期不是很常見嗎——沒落的武士家族。至於這個椿花啊,據說是流傳下來的家紋呢。”

真是奇怪的選擇,居然將斷頭花當成家紋。不知那位家主是過於沉迷向死而生的武士道,還是提早看穿了命運的無常,預知家族必定在群雄逐鹿的年代沒落。

我看著躺在手心裡的梳子,小小的半月形木梳承載著四百多年不曾停止流轉的時光。

一代又一代的人,究竟是抱著怎樣的心情將椿花的家紋繼承下去——隻要這麼想著,心裡就湧現出奇妙的情緒。

“淺草——下一站是淺草——要下車的乘客請提前做好準備。”列車員的嗓門隔著叮呤咣啷的聲音傳來。我回過神,車裡有不少人齊刷刷地朝窗外看去。

東京的最高建築:十二層的淩雲閣矗立在視野的左前方。

這個畫麵不知怎的有些熟悉,仿佛我曾經也乘著電車,抱著單薄的行李箱在眾多人的簇擁下來到熱鬨繁華的淺草街道上。

各種各樣的聲音像盛夏被太陽曬得暖洋洋的海潮一樣席卷而來。

我下意識地想要提起箱子,那裡麵似乎有重要的、一定不能被落下的東西,但我毫不意外撈了個空。

熱鬨的街道兩側擠滿了店鋪,五顏六色的商號看得人目不暇接。我沒有同行的夥伴,手裡也沒有提著東西,我就帶了一個錢包——錢當然是俊國先生的錢——至於那把半月形的木梳,則被我好好地放到了衣襟裡。

我混在喧嚷的人群中前行,裝模作樣地左看看,氣定神閒地右望望,一副我非常清楚自己在這裡做什麼的模樣,就差沒背著手走上兩步

會在淺草下車純屬無奈,我坐著那輛電車已經逛了兩圈了,再不找個時間下車,那位列車員看我的目光都要變得可疑起來,說不定下一站就要把我送到派出所裡去了。

對於一個沒有身份也沒有記憶的人來說,派出所可是比醫院更加棘手的地方。

“這位可愛的小姐,要不要來一碗熱騰騰的山藥泥烏冬?”

我狐疑地轉過頭,確定人家是在和我說話。

“是的,就是你。”頭上綁著布巾的小夥子朝我露出熱乎乎的笑容,“我家的山藥泥烏冬可是絕讚哦?”

他家的山藥泥烏冬確實是絕讚。

我捧著熱氣騰騰的圓碗坐在屋台邊的長椅上,稍微嘗了一口湯汁。

在熱鬨的街邊攤販上吃到的一碗烏冬,比我在昂貴的洋式餐桌上吃到的任何料理都更加美味。

我已經很久沒有這麼有食欲了。

街上的行人來來往往,戴著禮帽的紳士挽著妝容端麗的婦人,穿著製服的年輕學生三五成群,小小的孩子被父母牽著手,興高采烈地往前跑。

胃部變得暖和起來後,整個人似乎也變得暖洋洋了。

我放下空碗,眼前的街道忽然分開,行人的隊伍被剪出一個小小的口子,這個口子不斷擴大,朝我這邊蔓延過來。

“小偷——!”是年輕女性的聲音,“快抓小偷——!”

人群中響起驚呼,穿著洋服的沒有穿著洋服的,所有人都開始往街道兩側閃躲,像多米諾骨牌一樣倒在一起。

我也打算往邊上躲一躲,但人群如海潮分流,我漫不經意間一抬眼,在慢下來的時間中看到了仿佛在命運的牽引下朝我直奔而來的身影。

那是一個年輕的女孩子,睜大的眼睛又圓又亮,散落的長發被風吹起,發梢染著炭火般溫暖美麗的顏色。

我凝在原地——不是我不想動彈,而是我的身體無法動彈。

砰——

世界忽然翻轉,我被人迎麵撞了個滿懷。

“……天呐,”撞倒我的人手忙腳亂地爬起來,“您還好嗎?”

大腦嗡嗡作響,時間和聲音都慢下來,我伸出手,意識到麵前的人並不認識我,又緩緩將手放了下來。

她沒有注意到我的小動作,慌裡慌張地將我從地上扶起。

“……我沒事。”我站起來,腳一崴,又跌了回去。

她的表情頓時變得十分懊惱:“對不起,都是我的錯。”

我好心提醒她:“你在追小偷。”

她恍然大悟,轉身往周圍一看,但人群再次合攏,那位小偷的身影早就不見蹤跡。

“……算了。”她糾結片刻,長歎一口氣,背著我蹲下來,“我先送你去就醫吧。”

她等了一會兒,沒等到我的回應,有些驚奇地回過頭:“你還愣在那裡做什麼?快上來啊?”

看起來和我差不多高的姑娘,背起我來一點都不費力。

背著我回醫館的路上,她一直都在和我聊天。

阿福——她說這是她的名字——家裡是開醫館的,雖然沒有可以追溯到戰國年間的漫長曆史,但從江戶末期一直開到現在,中途甚至沒有因為幕末的戰火而歇業,說起來也是十分了不起的成就。

她絮絮叨叨地說著,快要跨進屋了,這才想起來問我:“你叫什麼名字呀?”

半月形的木梳妥帖地收藏在我的衣襟裡,我想了想,告訴她:“你可以叫我阿椿。”

她露出笑容,眼睛笑得彎彎的:“你的名字真好聽,比我的好多了。”

我坐在榻榻米上,所謂的醫館是簡單改造過的町屋,狹窄細長,充滿舊江戶的味道。阿福在那一堆抽屜裡翻翻找找,幫我正骨時擺出特彆嚴肅的表情:“痛的話就忍一忍。”

說來奇怪,我這個人十分能忍受痛苦。

阿福幫我將錯位的骨頭掰正了,哢嚓一聲,那截骨頭發出令人牙酸的細響,但我光顧著盯著她看去了,等她將清清涼涼的膏藥貼到我的腳踝上,用紗布一圈圈纏好固定住了,再次抬頭看向我時,我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最痛的那一下已經過去了。

最痛的那一下已經過去了啊。

我眨眨眼睛,阿福關切地盯著我,她抬手摸摸我的額頭:“你還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