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沅有點不好意思了,但是考慮到她昨天逃課的事,因為於榮波沒有追究,所以家裡的老聶頭和塗月滿並不知道,所以她就又開口道,“葉叔叔,這事你就彆告訴老聶頭了,我不想半夜在院子裡蹲馬步。”
“這會兒知道怕了?”葉錚笑了一聲,片刻後他又收斂起笑意,那雙眼睛仍在看著前方,“沅沅,你放心,我已經跟你們校長談過了,春城就這麼幾所高中,我不想你再因為本不該你承受的東西而困擾。”
“我知道,”
楚沅垂著眼睛,輕輕地說,“謝謝你,葉叔叔。”
“你是致光哥的女兒,”
在等紅綠燈的時候,葉錚抽空伸手揉了一把楚沅的腦袋,“我答應過他,要好好照顧你。”
在葉錚的口中忽然再聽到父親的名字,楚沅有些發怔。
她轉頭去看車窗外,這座城裡不知道什麼時候又開始飄起了雪,她發現,明明才過去兩三年,父親的名字卻像是覆滿了灰塵似的。
經身旁人提起,就好像覆蓋在那名字上頭的灰塵被風吹開來,又有些迷了她的眼睛。
跟葉錚吃完一頓火鍋後,楚沅被他送回了家。
她才穿過長長的巷子,走到最裡麵的那扇門前,上了門前的兩級石階,她抬手剛要推開門,卻忽然聽見院子裡傳來聶初文的聲音:“要我說,咱還是帶著沅沅離開春城,到彆地兒上學去,我看新陽就不錯,到了那兒,總沒人再在她跟前兒說三道四的了吧?”
“你說什麼呢老聶?咱當初領養沅沅的時候可是說好了的,就在春城住,不去彆的地方,她爸的墓在這兒呢,沅沅怎麼可能離開?你還說什麼去新陽,你怎麼不說留仙鎮呢?在那兒你就能時時看著沅沅身上的魘生花種子開了沒有,不正合你意?”
塗月滿的聲音透過單薄的木門,也並不算模糊。
“老婆子你說什麼呢!我哪是那意思?”聶初文明顯是生氣了。
塗月滿平複了一下心緒,才又道,“老聶,我知道你是擔心沅沅在學校裡頭被人戳脊梁骨,被人欺負……但你不也教了沅沅功夫嗎?那學校裡頭的孩子沒人能真欺負了她去,咱們總得考慮沅沅的意願,她爸在這兒呢,她從小也長在這兒,你叫她上哪兒去?”
院子裡一霎寂靜下來,也許聶初文是被塗月滿這話堵住了。
楚沅在外頭站了好一會兒,她才伸手推開了大門,跟個沒事人似的,雙手抓著書包肩帶走進院子裡,“我回來了。”
“沅沅,”
塗月滿一見楚沅,就先打量了一下她的臉色,見她並沒有表露出什麼異樣,她才笑著走到楚沅的麵前去,摘下她的書包,“跟你葉叔叔在外頭吃飽了嗎?用不用再吃點什麼?奶奶給你做!”
楚沅忙說,“不用了奶奶,我吃得很飽了,葉叔叔拿起菜單就盯著葷菜使勁點,我都沒機會吃什麼蔬菜,真吃撐了……”
“老聶頭你黑著臉乾什麼?”她說完,又去看站在回廊裡頭那個雙手都背在身後的老頭,“打麻將輸啦?”
“可不是嘛,你看他這輸了就黑臉的脾氣,那小茶館裡頭的老頭老太太,都沒幾個願意跟他打牌了。”聶初文還沒說話,塗月滿笑著搶了先,又忙推楚沅往屋裡去,“你這校服裙子底下也不穿個長襪,就光著腿,也不怕凍出老寒腿,快上樓洗個熱水澡換身衣服。”
楚沅笑嘻嘻地應了聲,飛快地上了樓,跑到自己屋子裡之後,她將門關上,又靠著門愣愣地站了好一會兒,才拿了衣服去浴室裡洗澡。
水氣彌漫的浴室裡,楚沅一點點將手腕上的紗布拆開。
腕骨的傷好得很慢,她現在動一動手腕仍然會鑽心地疼,但紗布之下的傷口邊緣,卻已經有金色光芒勾勒出的花瓣痕跡。
今早她自己換藥的時候,就已經發現了。
那瓣痕,幾乎與她那夜在留仙洞的寒潭水麵看到的一般無二。
“魘生花——傳聞中是生長在阿璧異族所居住的名為‘舊桃源’的沙漠綠洲裡的一種花,夜闌王母親‘霰’便是阿璧族人,《夜闌舊國傳》中關於夜闌王魏昭靈的身世篇中記載過天旬一年,夜闌王移植魘生花於璋,並將王都‘璋’改為‘魘’。”
這是她今天上午在網上查到的,關於魘生花的百科。
一千三百年前夜闌覆滅,而從那以後就再也沒有人見過魘生花,更沒有人記得那種花該是什麼模樣。
但此刻,楚沅看著自己手腕上顯現出來的金色花瓣,她又想起來塗月滿剛剛在院子裡說過的話。
聶初文是為了魘生花,才帶她去了留仙鎮。
他是不是就是在等,那顆當初覆在她脖頸皮肉之下的種子,慢慢地,在她手腕開出一朵花的痕跡?
這夜楚沅還是沒睡好覺,因為她再一次像一個旁觀者一樣,在自己的夢裡看到了那個少年的過去。
他身在陰冷幽暗的水牢裡,一身單薄襤褸,破損的衣料粘連著他血肉微翻的鞭痕,在另一個肩頭也烙著“奴”字的年輕男人仗著身高和體型的優勢將他按進水裡,手裡的那柄短匕才剛剛刺入少年的後背,他卻忽然變了臉色,吃痛大叫起來。
他稍稍脫力的時候,少年半張臉已重新顯露在水麵,他並不管後背血淋淋的傷口,狠狠地咬著男人的手腕,幾乎咬掉了一塊皮肉。
那匕首在他的動作之間又下移幾寸,撕開更長的一道傷口,幾乎深可見骨,可他卻趁此機會硬生生地轉過身,將尖細的木刺抵在了男人的脖頸。
那個男人顯然沒有料到,這少年發起狠來,竟連自己也不顧。
楚沅並看不清男人的臉,卻也能聽到他極度恐懼的聲音,“彆殺我,你彆殺我……”
少年的後背已經是血肉翻開,猙獰一片,楚沅都不敢多看。
少年烏黑濕潤的淺發都貼在他的側臉,那張臉幾乎瘦得脫了相,臉色慘白得厲害,水珠正從他眼睫滴落下來。
楚沅好像聽到他很輕很輕地笑了一聲。
然後那根木刺就狠
狠地刺進了那人的脖頸,鮮血迸濺出來,楚沅看到他將那人踩進了水底。
渾濁水麵浮起來一顆又一顆顏色微紅的泡泡,直到他腳下的人再沒動靜,牢門外有看客拍著戴滿了寶石指環的手,朗聲大笑,“夠狠,夠狠……”
夢裡的聲音幾乎要刺穿她的耳膜,所有的畫麵被揉成了像血一樣紅的顏色,楚沅猛地驚醒時,都還忘不了少年那雙陰鬱的眼睛。
她在床上呆坐了好久,始終不敢再睡。
最終她還是下了床,穿好了衣服,拿了手機,出門去了附近的便利店裡買了個冰淇淋。
她才從便利店裡走出來,就覺得自己手腕生疼。
有一瞬她甚至都看不清路邊的燈火,那些高樓大廈都在她的眼睛裡變得扭曲起來。
暈眩感越發強烈,她踉蹌著後退了幾步,卻在燈火未曾照儘的那片陰影裡,跌進了一道憑空出現的光幕裡。
山風凜冽,陣陣似山鬼的呼號一般。
楚沅手裡握著一個咬了一口的冰淇淋,站在昏暗的山洞裡,眼前是漂浮如螢的光影來回閃動,照見她麵前那一汪碧藍的潭水裡,映出她呆滯的麵龐。
然後,她手一抖,冰淇淋啪嘰一下,掉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