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像是睡著了。
就那麼靜靜地躺在楚沅的身側,連她驚慌失措下,鯉魚打挺坐起來的時候,牽動了和她綁在一起的手時,他也沒有絲毫反應。
他穿著一身與她同色的圓領喜袍,圓領裡露出來一截暗紅一截鴉青色的兩層衣襟,圓領右側的搭扣是金鑲玉的魘生花的形狀。
烏濃的長發有一半被金冠束起,垂下來殷紅的發帶上還有金絲勾勒出的龍紋。
柔和光色裡,他容顏的蒼白幾乎與衣衫顏色的濃烈形成了最鮮明的對比,卻又更襯得他有一種詭秘穠麗的風情。
可楚沅看著他,卻似乎還沒從剛才的那場夢境裡剝脫出來,滿腦子都還是他坐在王座上,手握劍柄,帶血的劍鋒抵在地麵,身體略微前傾時,那張冷白麵容上陰鬱冰冷的笑。
她慌忙後縮,卻一個趔趄,直接摔下了床榻。
受傷的右手無意識地撐著地麵,一下子痛得她眼淚流出來。
因為她摔下了床,所以她手腕鳳鐲的細金鏈就牽連地原本躺得很端正的男人身體也往床沿這邊傾斜了些。
殷紅的寬袖下,是他露出來的一截冷白的手腕,手腕上的龍鐲中間鏤空的部分,似乎還鑲嵌了一顆幽藍的珠子。
而他仍舊閉著一雙眼睛,好像什麼都感知不到。
楚沅又驚又怕,想擦鼻涕卻隻能用沒有限製的右手,右手外頭包裹的白布又見了血,應該是剛剛她摔下來的時候弄得指骨上的傷口又浸血了。
她擦鼻涕的時候手還止不住地在抖。
屁股底下有點冷,楚沅低頭就在這光可鑒人的地麵上隱約看見了自己的輪廓,她頭上戴著的鳳冠在地板上投下模糊的金影,耳畔還有墜著珍珠寶石的金質流蘇晃動碰撞,發出清晰的響聲。
仿佛被一隻手輕輕攥住心臟般,楚沅更覺毛骨悚然,她倉皇抬頭,便正見緋紅纖薄的紗幔一重又一重掩映著,朦朧映出那一片又一片形狀不規則的銅鏡碎片,就穿插在珍珠簾之間,將殿內的柔光切割成時明時暗的影子,而層層紗幔微遮,銅鏡碎片折射出的光也並沒能晃了她的眼睛。
殿內點了無數盞銅燈,那銅燈的形狀幾乎與魘生花一般無二,上頭的火苗一簇又一簇,仿佛已在這般靜默如死水般的歲月裡,燃燒了好多年。
每一盞燈銅燈,都好似是一顆天上的星宿,每一簇燃燒的火焰中間透出一縷如絲線般的流光,相互連接起來,交彙成金色的兩層星盤,一逆一順地在半空徐徐轉動著。
殿內靜謐得可怕,好似一個完全封閉的空間一般,將她困在了怪誕恐怖的陰冷牢籠裡。
當她的目光隨著那朱紅圓柱上纏繞著的漆金龍形雕塑的龍尾蜿蜒而上,就發現那接近龍頭的殿梁上還墜著一顆又一顆以單薄素紗包裹的明珠,那些珠子多到數不清,幾乎綴滿了整間大殿的殿梁,照得那漆金龍頭更顯神秘威嚴。
而在殿梁之上,楚沅看到了顏色如舊鮮活的彩繪圖案,時有綿延起伏的山脈,時有江河湖海,連接人間煙火,勾勒出房舍長街間的民生百態。
那上麵的每一處風光,每一個人物或是動物,從山川到城闕,都是那麼的栩栩如生。
而在彩繪畫卷儘頭,是極儘潦草的大段文字。
楚沅仰著頭好久,才勉強認出一句——“魂魄離散,汝筮予之”。
那似乎是屈原《招魂》裡的一句。
彼時殿內無風,那銅鏡碎片穿作的簾子卻無風而動,帶起一陣清泠聲響。
楚沅倏忽回頭,再去看那床榻上的男人。
她暈過去之前,在那石棺裡,她分明見他睜開過眼睛,可是這一刻,他卻又像是一個被抽去靈魂的血肉軀殼。
右手的疼提醒著她這不是夢,於是心頭的恐懼便更加難以壓製。
臉色越發蒼白,鬢發間都有了冷汗,楚沅還是鼓起勇氣伸出右手,稍稍支起身體,將手顫顫巍巍地湊到榻上那人的鼻間。
她起初還認真地感受了一會兒,後來又盯著自己那被包成豬蹄的手。
包得這麼厚實,她怎麼可能感受得到他到底有沒有鼻息?
可當楚沅剛想收回手時,眼前有殷紅的衣袖忽然揚起,下一瞬她的手便被人驟然攥住。
他的力道極狠,於是她手上纏著的白布就更浸出血色來。
楚沅吃痛,眼眶裡頓時積聚了生理淚水。
她看清那隻手骨節修長,肌膚蒼白,而那雙原本還緊閉著的眼睛,竟不知道什麼時候就已經睜開。
他的眸子黑沉沉的,沒有一點兒溫度。
心臟緊縮,手上疼得劇烈,楚沅渾身都在細微地發顫,臉色越發蒼白,連呼吸都在刹那靜止。
眼淚從眼眶裡不斷落下來,她卻無知無覺。
那淚痕幾乎弄花她了臉上的胭脂粉痕,紅白斑駁的顏色在她臉上看起來狼狽又好笑。
衣袍殷紅的男人生得一雙極為動人的鳳眼,就那麼冷冷淡淡地瞥她,那張冷白靡麗的麵龐上好似流露出幾分譏誚,像是在嘲笑她此刻的恐懼。
楚沅眼睜睜地看他輕抬起戴著龍鐲的手腕,身後銅鏡碎片像是發了瘋似的叮鈴亂撞,一霎間,殿中那銅燈火焰穿連而成的兩層星盤驟然碎裂。
巨大的碎裂聲襲來時,更有強烈的氣流四散鋪開,震得那銅鏡碎片與珍珠簾儘數下墜,散落在地麵,綻開清脆的聲音。
紅紗幔帳被氣流割裂,一層又一層落下來,將楚沅整個人都包裹在其間,她隔著纖薄的紅紗,看見他坐起身來。
不知從何處來的風吹著他烏濃的發,他的側臉在楚沅眼中染上一層淺薄的紅,竟也不再蒼白得可怕。
彼時幔帳上方的那顆明珠墜落下來,砸在楚沅的額頭上,她“嘶”的一聲,卻忽然看見扣在自己手腕上的那枚鳳鐲上連接著的纖細金鏈竟在刹那間變作了如絲線般的一縷流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