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應該是洗了把冷水臉,有水珠順著他的鼻梁往下流到下頜骨,滴在襯衣領口的邊緣,留下濕潤的一點痕跡。
楚沅有一瞬看愣了,等她反應過來,又連忙去把之前在街上買來的那件長款黑色羽絨外套拿過來。
他在床沿坐下來,她就抓著衣袖替他套上衣服。
“這樣會不會冷?”楚沅看了他一會兒,又問。
魏昭靈不習慣她的靠近,他稍稍往後了些,隻輕輕搖頭。
“你的頭發,要不我給你梳起來,梳個辮子吧?”楚沅盯著他披散的長發片刻,拿了梳子過來,卻見他用那雙冷冰冰的眼睛看她,她就默默地又放下了梳子。
往事越千年,在她生活的這個世界裡,已經很少有男性會留那麼長的頭發,但當楚沅坐在小鎮某間理發店的沙發上,看著他那猶如絲緞般的鴉青長發,她又覺得剪了好像有些可惜。
於是趁著理發師還在那邊忙著找東西沒過來,她就走到他旁邊去,看著鏡子裡的他,湊在他耳邊小聲說,“要不還是不剪了吧?”
“你的頭發挺好看的,剪了怪可惜的。”
魏昭靈在鏡子裡看見了她那副糾結的神情,下一秒他被她握住手腕,扶著站起來,然後就聽見她訕笑著對那邊剛拿了剪刀要過來的理發師說,“不好意思啊,我們不剪了。”
說完她就拉著他出了理發店,卻又回身站上幾級階梯,將自己頭上戴著的黑色鴨舌帽壓到了他的頭上。
“這樣不也挺好的嘛,正月裡剪頭發不吉利,會死舅舅的。”她滿意地點點頭。
這天的晨光照在她的身上,好像陽光終於有了些溫度,還有些刺眼,他甚至看見了她那張乾淨麵龐上細微的小絨毛。
“魏昭靈,我現在就帶你去魘都。”陽光裡,從下巴到頭頂繞了一圈繃帶的女孩兒看起來有些滑稽好笑,沒有了帽子遮掩,路上來往的好些人都不由將目光停在她的身上,但她卻像是根本沒有注意到似的,隻顧牽起他的手,扶著他走。
魏昭靈從沒見過像她這樣的姑娘。
明明昨天夜裡,他睜開眼看見洗手間的磨砂玻璃門裡透出來暖黃的光,他又聽見那個女孩兒在裡麵弄出的動靜。
她應該是在自己換藥,拆後頸和背上的紗布時也許撕扯到了原本結痂的傷口,他都聽到了她痛得吸鼻子的聲音。
他見過她的眼淚,是驚恐懼怕間,止不住的生理淚花,也是忍不住疼的時候,眼眶裡憋不住的水霧。
但她卻很少真的哭過,就連昨夜,他也隻聽到了她短暫的吸鼻子的聲音。
他常見她笑,就算下巴被繃帶纏緊,她也總是會忘了這回事,笑得弧度一大,他就會聽見她頜骨的脆響,然後她一僵,不敢再笑了,可沒過一會兒,她就又忘了。
她看起來像是沒心沒肺,可是她心裡究竟裝了多少事,誰也不清楚。
正月裡的望仙鎮雖然比不得平時熱鬨,但也還是有一些遊客,楚沅帶著魏昭靈坐上了一輛去魘都景區的車。
車裡充斥著一種鐵鏽味道,還有各種人混雜在一起形成的莫名氣味,這些都令魏昭靈覺得有些難以忍受。
楚沅特地先給他在座位上墊了鋪展開的紙巾,扶著他座下之後,又拆了一個嶄新的黑色口罩遞給他。
見他遲遲不接,楚沅就乾脆把口罩替他戴上。
指腹無可避免地觸碰到他的臉頰,他身形一僵,擰起眉看她,但見她幾乎近在咫尺的臉,他的眼睫又顫了一下。
“戴上這個應該會好一點。”楚沅沒注意他的神情變化,隻自顧自地說了一句。
然後她又去翻自己的背包,見保溫杯在裡麵,她也就放下了心。
在大巴車行駛的路上,楚沅看到窗外不斷倒退的景色,腦海裡想起來第一次坐上去魘都的車時,那滿車熱鬨的聲音。
那時的她,從沒想過自己還會再去到那個地方。
霧蒙蒙的天色掩去了好多蒼山翠色,綿延山勢在霧氣裡若隱若現,她卻將目光不自禁地從車窗,移到了同樣在看窗外的他的側臉。
帽簷壓得很低,她並看不清他的眼睛,黑色的口罩也遮掩了他的半張臉,她猜不到此刻的他,究竟在想些什麼。
她也沒有刻意去打破這份寂靜。
當大巴車在魘都舊址外停穩,已有人陸續下車,楚沅才伸手輕輕地拍了拍他的手臂,“魏昭靈,我們下去吧。”
他始終沉默,任由她扶著下車。
腳下仍是短莖細草,可當初泛黃的顏色終於見了些綠意,楚沅聽到前麵不遠處傳來拿著喇叭的導遊說話的聲音。
而立在她身旁的他,迎著濕冷的風抬頭,好像周圍那些嘈雜的聲響他都聽不見,他隻是久久地站在那裡。
也許在那些人的眼裡,眼前的這片荒原唯一的意義,就是在向他們證明傳聞中的夜闌古國,是真的存在過。
可是對於沉睡了一千三百年,仿佛什麼都還停留在昨日一般的魏昭靈而言,眼前的一切就像是一場不那麼真實的夢。
所有人都在看殘留在荒原之上的斷壁殘垣,隻有他目之所及,便是一座完整的城。
好像那座城裡最為熱鬨的聲音,就在他的耳畔。
可他卻始終沒有辦法挪動步子,再往前走。
他隻是怔怔地立在那裡,也說不清自己此刻心頭究竟是怎樣的感受,隻是耳畔熱鬨嘈雜的聲音越來越遠,他眼中那座完整的城,再度化為殘垣亂瓦。
曆經一千三百年的歲月流轉,這裡早已不是他記憶裡的模樣,王都的子民,還有那滿宮的魘生花,都被宣國人的一把火燒了個乾淨。
“楚沅。”
年輕的君王忽然伸出手指輕勾下遮擋了他大半麵容的口罩,露出來那張蒼白的麵龐,此刻的他眸子裡滿是迷惘,他輕喚一聲身旁的姑娘,問她,“你說,孤為何一定要回來?”
一塊斷碑,幾處磚瓦城牆,除此之外,這裡什麼也不剩下。
他身為夜闌的王,卻沒有守好他的家國,沒有守好整座王城裡所有子民的性命,他們的骨灰也許早就同這裡的每一寸泥土相融,而他愧對的,又何止隻是這一座城的人。
“你來過,並且記得它原本的樣子,記得這座城裡的人,還有你的國家,這就已經足夠了,”
楚沅望著他的側臉,也許是魘生花令她聽到了這裡曾經最熱鬨的聲音,她大約也能明白一個時隔千年重歸故土的人,此刻心裡究竟該有多麼迷茫痛苦,於是她伸手輕輕地扯了一下他的衣袖,又說,“魏昭靈,你聽到他們的聲音了嗎?他們等你很久,你來了,他們很高興。”
魏昭靈聞言,也許有一瞬發怔,他遲遲地垂眼去看她的眼睛。
一縷烏發輕拂他的側臉,天空中不知什麼時候又開始下起了小雪,冰冰涼涼的一片雪花壓在了他的眼睫,融化成細小的水珠。
他在她的眼睛裡,看到了他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