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寧來之前在心裡默讀了即便，一開口字正腔圓，平緩流利，都快趕上電視上的播音主持了。
看到關何朝他認可地點了下頭，周寧 心底十分高興。
“趙總覺得有什麼問題？”
趙總緩緩地道，“不急，我們這邊也擬定了一份合同，讓我們助理念給周助理聽聽。”
他身後的女助理翻開合同，才剛一開口，周寧的心就涼了。
這位女助理說的既不是中文也不是英文，更不是亞洲這些非常有特色的語言，而是一種他完全陌生的語法。
趙總的目光正若有似無地落在他身上，顯然是看準他年紀小不可能懂這些，想從他這裡讓關何丟臉。
周寧強迫自己鎮定下來，現在集中注意力去聽那些陌生的單詞根本沒有意義，他必須在對方念完之前想到解決辦法。可他就算他裝作聽得懂的樣子，如果趙總讓自己和他的助理溝通，他也一樣說不出來。
——無論發生什麼事都不要慌，人一慌，大腦就會短路，本來能想出的對策也想不出來了。
關何的話忽然在回蕩在腦海中，周寧不著痕跡地平複了一下情緒，保持微笑去觀察女助理的發音口型。
他們學校有外教老師，在啟蒙他們學習第二外語的時候曾經講解過不同國家語言的發音特征。
由於法語和英語比較接近，是二外的首推語言，周寧簡單學習過，所以首先就排除了這一選項，女助理的發音每個音都很平整流暢，沒有法語的鼻元音，多以元音結尾，比較接近拉丁語係。
但是拉丁語係也有很多，意大利語和西班牙語很像，以他的水平還分辨不出來。
女助理沒一會就念完了，她莞爾一笑問道，“周助理有何高見？”
這話雖然是笑著說的，可她的眼神中滿是輕視，顯然確信周寧不可能聽懂她的話，八成連她說的是哪國語言都不知道。
關何的助理也緊張起來，彆說是周寧了，連他都聽不懂這合同內容。合同的正式語言本來就不包括這些小語種，趙總用拉丁語係來擬定合同故意讓他們難堪，這手段……說實話，一點都上不來台麵。
周寧心中千頭萬緒，他思索著該如何回答，忽地聽關何笑了一聲，“周寧，你聽出來了吧？”
關何的助理一愣，周寧卻立刻反應過來了。
關何的話顯然代表他已經聽懂了，之前助理說過關何會英法意三國語言，而周寧學過英語和法語，也就是說女助理說的正是意大利語。
他順其自然地從女助理手中拿過合同，自信地道，“是的，我認為這份合同確實有些問題。”
他隨便翻開一頁給關何看，故意豎起合同不讓彆人看到他翻開的是哪一頁，“少爺您看這裡。”
關何很快就用意大利語說了一段話，聽上去像是女助理剛剛念過的合同上的內容，“辦公室內建設總價包死320萬，必須按照甲方圖紙施工，我們之前約定好的320萬包死價格指的是您在我們提供的樣板圖範圍內選擇，所以這裡不應該是按照甲方施工圖紙施工，而是我們約定好的圖紙，如果您想自行出具施工圖紙，那具體價格也要等我們收到圖紙之後再談。”
趙總臉色一白，沒想到他們真的聽得懂意大利語，而且連這麼不起眼的偷換概念都被他發現了。
“還有。”
關何提點了一句，周寧立刻翻了一頁，指著某一行給關何看，“還有這裡。”
關何又快速念出一段意大利文，並指出了其中的問題。
周寧看著關何麵不改色，言辭平緩沉穩，心微微一動。
他很確定自己隨手一指的地方根本不是關何想要說的合同漏洞，可關何僅僅聽過一遍就將合同的內容完全記住，然後將有紕漏的地方原封不動地背下來，營造出是自己找出問題，而他隻是照著合同內容原封不動念出來的假象。
其實關何不必這樣，他懂意大利語，大可以自己接過合同和趙總談，一樣不會落入下風。可他卻為了顧及自己的顏麵大費周章，冒著可能會被發現的風險幫他維持了尊嚴。
此時周寧看待關何已經不單單是自己的上司，而是打心底流露出的敬佩。
關何一連說出了三點合同問題，還指出了一點格式上錯誤，直說得趙總麵紅耳赤。
“既然趙總同意，那最終合同就用我剛剛那一份吧，如需額外施工，屆時我們再簽補充合同。”
趙總隻好應下，周寧將合同還給女助理，笑著說，“姐姐，您的意大利語好像有些口音，以後還是多多學習一下合同的書寫規範吧。”
女助理本來還有些懷疑周寧根本聽不懂意大利語，這下不僅相信了，而且慚愧得抬不起頭來。
關何看向周寧的眼底露出絲絲笑意。
這個小機靈鬼能瞬間明白他的意圖配合他表演，不僅猜到對方說的是意大利語，還通過和自己的發音對比發現對方有口音，並借此反擊，真是一點虧都不肯吃。
關何很喜歡周寧這種機靈中又帶著點狡猾的模樣，一張巧嘴還滿肚子鬼點子，心理素質和處理問題的能力也很強。
這次合同 簽訂很順利，隻是女助理似乎被周寧刺激到了，下台階的時候故意擠了周寧一下。
本來這點力氣也就讓一個普通男人踉蹌兩步，可周寧有傷，劉壯在他身上打的那幾下一直火辣辣地疼，她這麼一撞，周寧直接從台階上栽了下去。
關何眼疾手快，抓住周寧的手腕往懷裡一扯，穩穩地摟住了他的腰。
周寧渾身的肌肉都繃緊了，關何隻當他是疼的，不悅地看向女助理，“女士，我這位助理比你小十歲不止，走路可比你小心得多。”
這話一語雙關，加上他冰冷的目光，任誰都看得出來他是真生氣了。
女助理連忙賠笑，“對不起啊周助理，這地毯太軟，我穿著高跟鞋走路不穩，不小心撞到你了，你沒事吧？”
周寧反唇相譏，“沒事，外麵天黑路滑，姐姐回家要當心，這次還有我給姐姐當墊背，下次可就是姐姐自己摔下去了。”
女助理也不敢動怒，關何的助理在一旁偷笑，心想著小同學伶牙俐齒可一點都不饒人。
周寧回去的路上就不太好，許是緊繃的狀態終於放鬆下來，又許是傷口總是在晚上疼得更厲害，他臉色比來時白了許多。
關何把他送回房，因為傷口多在背上，周寧隻能趴在床上。
關何見他痛苦的模樣也不忍心走，讓助理回房休息，自己坐在床邊陪著他。
兩人誰都沒有說話，但經過今晚這場談判，彼此之間多了一絲默契。
關何把床頭的燈調暗了些，沉聲道，“你明天就回家吧，我讓人給你訂票。”
他本來也是這麼打算的，一個穿著校服從家裡跑出來說著要賺錢的學生，怎麼想都是一時賭氣離家出走，他知道周寧這兩天吃了不少苦，大概隻是想證明自己，而他也給了周寧一個證明自己的機會，這樣就夠了。
周寧睜開眼，“我不回去。”
“為了賺錢？”
“……”
關何幾乎沒有開導過彆人，在他看來每個人都要為自己的選擇而負責。但他在短短的相處中發現了周寧很多優點，也知道他不是一個冥頑不靈的人。
“你也看到了，錢不是那麼好賺的。你需要更多的知識來豐富自己，野心越大，磨礪的時間就越長。你很聰明，把學業讀完，一定會成為一個優秀的人。”
這話從關何這樣優秀的人口中說出來，無疑是種認可。
周寧忽然覺得自己這兩天曆儘辛苦也值了，釋然之後委屈、不甘的情緒便漫上心頭，“來不及了，沒有時間讓我去磨礪自己，也沒有時間等我去變成一個優秀的人……”
關何低聲問，“出了什麼事？”
“我爸爸得了重病，”周寧的聲音逐漸變得沙啞，“他是家裡的頂梁柱，但是現在他倒了，家裡也欠了很多錢，醫生說他的病在找到合適的腎源前都隻能住在醫院裡。”
或許是黑夜會讓人變得更加脆弱，周寧忍不住說了些父親的事，無外乎他曾經對自己多好，現在又有多憔悴。
他聲音哽咽，語速也越來越慢，順著窗外的月光，關何看見他濕潤的眼角，淚珠從他的鼻尖滴落潤濕了被單。
關何看得出周寧不是一個會輕易示弱的人，定是信任了自己，又說到傷心處。
他輕聲道，“孝心可貴，但是你的家人一定更希望你能完成學業，出人頭地。你父親的病，自然有大人去承擔，你不需要給自己太大的壓力。”
這話說到了周寧的痛處，他把頭深深地埋進被褥中，手緊緊地抓著床單，無聲地抽噎了著，“我還有一個妹妹，初二，我媽讓她輟學回家幫忙。”
關何什麼都明白了，像周寧性子這麼強的人，肯定不能忍受讓妹妹代替自己去承擔責任，他不會回去念書的，他寧可放棄自己的夢想。
周寧明明是在哭，可卻一點聲音都沒有，屋裡靜得仿佛隻有關何一個人。
許久，他摸索著抓住關何的手，“我能留下來，跟著你麼？”
關何的心微微一顫，周寧趴在床上看著他，他能從那雙眼中看見期待、依賴以及抓住未來的希望。那是一種全心全意的信任，儘管他們相處不到一天，但他明白周寧很相信他。
抓著自己的手又收緊了些，周寧的聲音帶著些央求，“我會努力讓自己變成一個優秀的人，我保證。”
關何忍不住彎下腰，摸了摸他的頭，“你已經很優秀了，未來也一定會更加優秀。”
這話不是敷衍，他眼中的周寧已經有很多閃光點了。
他聰明機敏，努力要強，臨危不亂，有著遠超同齡人的膽識。如果這樣原本能成為璀璨明星的人，卻為生活所累成為迎風而生的雜草，那真的很可悲不是嗎？
周寧不依不饒地問，“那我能跟著你嗎？”
在那樣的目光下，關何心軟了，“好，我會看著你成為一個更加優秀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