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需要交流。
而工具不需要交流。
羋陸心裡堵得慌,好似有一團棉花卡在喉嚨裡,咽不下去也吐不出來。
縱使太陽就在頭頂懸著,他也感覺不到絲毫溫暖,反而有一絲涼氣從腳底生起。
他臉色灰白,麻木地從地上站起,打算找個地方靜靜。
可他前腳剛起來,斛律偃後腳也跌跌撞撞地起來了。
隨著斛律偃消化靈力速度的加快,他畸形的四肢也在肉眼可見地恢複正常。
雖然眼下並未完全恢複正常,但是走起路來已經不如之前那般困難了。
斛律偃站原地,安靜地感受了片刻,隨即徑直朝著一個方向走去。
羋陸不知斛律偃的意圖,隻是困惑地望著斛律偃的背影。
“斛律偃?”羋陸出聲喊道,“你要去哪裡?”
斛律偃仿佛沒聽見他的聲音——事實上,斛律偃一直如此。
裝聾作啞是他這些時日以來最擅長的事。
羋陸下意識地想跟上去。
可剛抬起腳,他便想起什麼,短暫的猶豫後,他把腳放了回去。
他沒有追隨斛律偃的步伐,而是定定站在原地。
然而下一瞬,他胸口處驟然傳來一陣刺痛。
羋陸身體抽搐,張著嘴猛吸口氣。
操!
痛死了!
羋陸暗罵一聲,忍痛追上斛律偃的步伐。
一靠近斛律偃,那陣疼痛頃刻間消失。
好一個來無影去無蹤!
羋陸滿臉絕望。
他果然不該對斛律偃抱有任何期望!
斛律偃行走的速度很慢,為了加快速度,羋陸還是扛上了背起斛律偃的重任。
他們一邊走一邊修煉,羋陸吸收天地靈氣,斛律偃吸食羋陸的靈力。
許是那次苦口婆心的勸導起了作用,斛律偃當真口下留情,讓羋陸慢慢把修為提了上去。
儘管進度緩慢,卻好歹維持在了煉氣巔峰。
再漲漲跌跌幾次,他應該能真正達到築基期了。
想到這裡,羋陸莫名有些激動——不容易啊!
雖然這般修煉方法著實山路十八彎了些,但是的確刷新了他的最高修為記錄,要知道在前麵十次輪回裡,他連煉氣中期都到不了。
就這樣走走停停將近一個月。
終於在立冬這天,他們來到了西北境內的一個小鎮上。
由於地勢的緣故,西北的小鎮和京城那邊大不相同。
這裡遠不如京城那邊繁華,雖然規模為鎮,但是走進去後會發現這裡的環境用村形容更為貼切。
一個月的時間足以讓斛律偃畸形的手腳完全恢複,待他恢複,羋陸便不再背他。
斛律偃似乎在尋找什麼,腳步匆忙,可當他走進鎮裡後,卻驀地停住腳步。
走在後麵的羋陸跟著停下,等待斛律偃的下一步動作。
結果斛律偃紋絲不動。
羋陸見狀,特意走到斛律偃完整的那隻耳朵旁,問他:“怎麼不走了?”
斛律偃連頭都沒有偏一下,隻是一瞬不瞬地凝望著鎮上路人稀少的街道。
羋陸微微蹙起眉。
他突然懷疑斛律偃的眼睛是不是也能看見,不然為何斛律偃總是擺出凝望的架勢?
至少有那麼幾次,羋陸當真感覺斛律偃能看見什麼。
比如此時此刻。
他端詳片刻斛律偃的眼睛,又發現自己方才的想法實屬荒謬。
斛律偃的眼球已被祭祀,隻剩下一對黑洞洞的眼眶。
這如何看見?
根本看不見!
想來是他多慮了。
羋陸見斛律偃始終不作反應,又喊了一聲:“斛律偃?”
斛律偃對他的話充耳不聞,仿佛專心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
偏偏斛律偃那張慘白的臉上沒有絲毫波動,宛若一潭死水,掀不起漣漪,也看不出他究竟在作何想。
羋陸:“……”
他恨斛律偃是塊木頭。
“既如此,你便跟著我走好了。”羋陸自作主張地一把拽起斛律偃的手。
來都來了,正好把過冬的物資備好。
但眼下最要緊的事還是儘快找家客棧落腳。
夕陽即將西下,入夜後,不僅行動不便,而且更加危險。
羋陸帶著斛律偃找了兩條街,才找到一家客棧。
不久前,羋陸便用乾坤袋裡多餘的衣服把他和斛律偃的臉包裹起來。
他隻露出一雙眼睛,而斛律偃連眼睛都沒露。
兩個人怪異的打扮在走進客棧的瞬間吸引來了不少人的注意力。
感受到周圍齊刷刷投來的目光,羋陸當即一愣。
他不動聲色地環視了一圈客棧內的環境。
想不到外頭如此冷清,裡頭卻如此熱鬨。
隻見客棧裡三三兩兩地坐著人,看上去不像是鎮上的人,更像是同他們一樣來鎮上落腳的外地人。
小二肩上掛著帕子,笑容諂媚地迎了上來:“兩位客官,可有何吩咐?是住店還是用膳?”
羋陸言簡意賅:“我要兩間房。”
“好嘞!”小二躬身彎腰,朝樓梯口坐了個請的手勢,“兩位客官這邊走。”
羋陸點了點頭,帶著斛律偃跟在小二身後。
他們一走,那些停留在他們身上的目光也接二連三地收回。
除了坐在大廳角落一張桌前的兩個人。
那兩個人身形枯瘦,垂落的長發勉強遮住似乎隻有一層皮的臉,高高的顴骨讓他們的長相顯得十分怪異。
他們麵前擺放了幾碟小菜和一壺酒,右手拿筷,左手搭在桌沿邊上,指尖若有似無地碰著放在桌上的長鞭和帷帽。
直到羋陸和斛律偃的身影消失在樓梯轉角,他們才緩慢地挪開目光,可渾濁的眼裡溢滿了驚訝和狂喜。
半晌,其中一人輕聲開口:“是他吧?”
另一人回答:“絕對是他!”
就算那個人化成灰,他們也能認出來那個人便是他們正在找的人。
這叫什麼?
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不過是有事在這個鳥不拉屎的鬼地方耽擱了半天,居然讓他們給撞上了!
連老天爺也在幫助他們!
“五毒,你去把這件喜事告訴師兄。”最先開口那人又道,“堂主兩個時辰前才動身前往神仙穀,待堂主落地,我們再為堂主獻上這個驚喜。”
名為五毒的男子應了聲好,轉而說道:“若堂主晚兩個時辰動身,便能親自抓住他了。”
“那樣一來,意義可就不同了。”那人瞥了眼樓上,幽深的目光宛若淬著毒,“正是要我們把他送到堂主麵前,才能讓堂主對我們刮目相看,日後好委以重任,你可想過這點?”
五毒恍然,深表讚同:“七殺,還是你聰明。”
七殺道:“事不宜遲,今晚便動手。”
“對了。”五毒話鋒一轉,“他身旁怎麼會跟了一個煉氣巔峰的修者?”
“或許當初他並非憑一己之力逃出寒土深淵,而是有人相助。”七殺眯起眼,隨即嘴角勾起輕蔑的弧度,“不過區區煉氣巔峰,除掉他不跟踩死一隻螞蟻那樣簡單?”
停頓了下,七殺狠道,“彆留活口,直接殺掉。”
“好。”
羋陸帶著斛律偃在房裡休息了一會兒,順便讓小二送了膳食上來。
是簡單的清粥小菜。
斛律偃站在窗前,窗戶大敞,外頭火紅的霞光染透了半邊天空。
金黃的光線正在一絲絲地收攏到地平線下,餘光落在斛律偃臉上,居然把斛律偃慘白的皮膚映得有了一絲血色。
斛律偃應該能感受到光線在臉上遊走的溫度,可他的表情仍舊沒有絲毫變化——
不。
細看之下,還是能看出變化。
若說之前斛律偃的麵容時常被冰霜籠罩,那麼此時,冰霜融化,彙聚成一片厚重的黑雲。
黑雲層層疊疊,幾乎覆蓋了斛律偃的整張臉。
壓抑、陰鬱、暴戾等情緒被掩藏在黑雲下麵,隨著時間的流逝,如高塔一般積累而上。
透過黑雲,羋陸似乎看見了暗潮湧動。
但眨下眼,又隻能看見斛律偃沒有表情的臉,仿佛方才所見隻是他的幻覺。
斛律偃不知何時轉過頭來,麵朝羋陸。
有那麼一瞬間,羋陸感覺斛律偃像是一隻蜷縮起來的穿山甲,堅硬的外殼阻擋了他的靠近。
而外殼裡麵不是柔軟的內裡,而是比墨還要濃稠的黑。
裡麵全是黑。
不知怎的,羋陸突然前麵十次輪回裡,斛律偃說過了十次的話。
斛律偃說他也想做個好人,可他從小的經曆便是一雙雙無情的手,將他從好人的路上越推越遠。
做好人好難、好累、好委屈。
不如做個壞人吧。
隻要他不高興,其他人都彆想高興。
所以,十四歲以前的斛律偃究竟經曆了什麼?
羋陸收斂了思緒,詢問斛律偃:“餓了嗎?先吃點東西,等會兒我們去外頭的街道上看看。”
斛律偃沉默片刻,扭頭麵向窗外。
羋陸自討沒趣,摸了摸鼻子,訕訕坐回桌前。
吃完飯,羋陸便拉著斛律偃出門了。
他向小二詢問了一番一些店鋪的位置,在小二的指引下,他很快找到一家裁縫店。
這家裁縫店的規模較大,前麵賣布匹,後麵才是裁縫做工的地方。
老板娘正在為兩個女子介紹布匹,瞧見羋陸和斛律偃的身影後,便讓兩個女子自行看看,她熱情地走向羋陸和斛律偃。
“兩位公子想買些什麼?”
羋陸問:“你們這兒有成衣嗎?”
“有呀。”老板娘說罷,轉身往右邊帶路,她走了兩步,又回頭道,“兩位公子誰買?”
“我們都買。”
“這邊請。”
羋陸拉著斛律偃跟上去。
這時,羋陸聽見了不遠處兩個女子的低聲細語。
“斛律家少爺的生辰要下個月去了,我們還能在這邊逗留一些時日,好不容易出來走走,可不得多瞧瞧嗎?”
“但也不能太遲了,那麼多人都去,我們最後幾個才到的話也太丟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