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琛也不是沒嘗試過自己寫劇本。
經過一年的苦讀,關琛自認為算是看過不少書的人,尤其是一些少兒經典童書、年度暢銷書,裡麵每個情節他都能倒背如流,知道什麼樣的故事最吸引文盲和小朋友。再加上關琛以上輩子的親身經曆來改編,寫公權力的失控和濫用,以及權力縫隙間滋生的黑暗,那真是再簡單不過的事情了。
結果寫著寫著,就寫成了犯罪自白書,舉報信,犯罪指南,又或者是賄賂官員教科書。
好在關琛不是笨蛋,他馬上買了編劇的工具書來看,一小節一小節地對照著寫。
但很快就放棄了。主角阿光在關琛的筆下,十個結局裡有九個忍不住同流合汙,剩下一個是拒絕後被活活玩死,最多隻能寫滿十頁。他實在想不出,麵對係統性地壓迫,以個人的力量如何翻盤。
關琛把這個問題跟當時住在一起的霍利講,霍利讓關琛丟掉工具書,不必迷信工具書教科書,因為它們的效用,隻在於能夠讓人避免低級的錯誤,如果遵循法則亦步亦趨,並不能讓你的作品通向優秀。完全按照它們去創作,更大的概率不過是弄出一個結構嚴密、且老套的平庸之作而已。
而所謂好作品的來源,往往是一種衝動,一種想要表達的衝動,是一種氣氛,是一種感受,它的出現沒有目的,來自心底的最深層,它會帶領你去思考,去引導你去建構故事。而這個最底層的東西,恰恰是一部作品的靈魂,是讓它有彆於他人作品的關鍵。有了這個靈魂之後,自然而然就會知道什麼樣的結構、媒介以及表現形式最適合承載故事。
關琛一直記得自己參演《黑蛟龍2》反派【琛】的初衷,源自一種執著,希望換個視角,探尋當初被拋棄的原因。
關琛試著用【琛】的身份,去麵對阿光的質問,冒出來的第一句話是:“你明明有能力走,卻沒走,一直留在這裡做事,其實你是想要被控製。聽從命令,執行命令,你的人生簡單又純粹,比狗還快樂,一直這樣到死,這不就是你想要的嗎,又有什麼為什麼要問呢?”
空蕩蕩的文檔裡,隻飄著這一句話。
關琛愣了很久,當天晚上,他體會到了世界上最無力的孤獨——對著空白的文檔枯坐了整整六小時,一個字也寫不出來。
想起前身在《影帝之路》裡寫過的一句話:【人類的創作,大多是心理學上的防禦機製在起作用,逃避現實是最初級的,還要抵抗苦難和悲慘。最終極的,是抵抗死亡。幾乎所有的偉大創作都是為了抵抗死亡,與徹底消失做的努力。】
關琛也不知道自己要寫的是哪一種。但無論哪一種,眼下的他,都還寫不出來。
“劇本現在沒有初稿,但過幾天應該就有了。”關琛信誓旦旦。
因為他把編劇的任務交給了霍利。
在回魔都之前,關琛給了霍利一個“練筆”的任務,【假如你是《黑蛟龍3》的編劇……】
關琛還是挺相信霍利的才華的。
“這幾天在京城我其實拍了一部短片。”關琛傲然。儘管那給熊若矜的《禮物》,隻有短短幾分鐘,但關琛依舊把他當成自己的作品。因為隻要有一個觀眾為之觸動,那麼關琛就覺得自己的付出沒有白費。
“短片?”周導有些驚訝,隨後是好奇,“在哪裡可以看到?”
“哪裡應該都不能看到。”關琛說,“是單獨訂製的。”
“……”周導心想,那你說它有什麼用。
關琛此刻說起,目的隻是單純地想炫耀自己的眼光而已,早早收下了霍利這枚小弟,真是慧眼如炬,慧眼識英雄。
關琛轉身,把霍利從人群裡拽了過來。
“彆看他現在一部作品都沒有,劇本寫出來也賣不出去,但他以後肯定會是很厲害的導演。”關琛對著鏡頭保證。
“啊……”霍利慌慌張張地擺手後退,不知道自己哪裡又惹到了關琛。
“我知道你想讓我化壓力為動力,但這壓力也給得太大了。”霍利欲哭無淚。
“你在扯什麼。壓力才不會轉化成動力,壓力隻會轉化成病曆,熱情才會轉化成動力。”關琛拍拍霍利的肩膀,“你對電影的熱情不輸於我,所以我才看好你。”
“誇張了誇張了……”霍利摸著脖子,臉上依舊是那無措而又靦腆的笑容,但那雙腳卻是穩穩當當地站定了。
關琛的判斷也是有依據的。作為創作者,光有熱情沒用,還得有專業能力。這兩樣,霍利都不缺。
雖然霍利好幾年都找不到像樣的工作,難免會讓人懷疑其本職能力,像他這種被華夏夢吸引來的文藝青年,往往到了這裡才發現,排外處處都在,作為外籍導演,想要在這立足,要麼更換國籍,要麼“棄暗投明”損幾聲祖國表一番決心,否則根本沒有什麼執導的機會。當初關琛收下霍利,是看中了對方的本科學曆,之後的一次次相處,覺得霍利高低有點東西,而且忠心耿耿。這次拍攝短片的合作,關琛有了更多感受。
霍利不止是有理論,手上功夫竟也不錯,在劇組裡乾雜活,每個工種都有所接觸,從編導到拍攝再到後期,什麼都會一些,簡直是複合型人才,一個人就可抵一個簡陋的劇組。而且作為一個中年男人打熬了這麼久,已然被甲方調教得非常成熟,處事異常靈活,沒有多餘的自尊。關琛和霍利合作的時候,麵對關琛毫無自知之明地指手畫腳,以及關琛那尚未成熟的藝術審美,霍利總是極儘所能地誇讚幾分鐘,然後才巧妙地提出,如果再加上什麼什麼,效果應該會更好。最後的結果,就是關琛的身和心,全被霍利春風化雨無聲中掌控。
在創作領域,其實並不迷信強強聯合。
早有資本試過,想做加法一般,花大價錢集結一堆頂尖從業者,他們各個履曆驚人,獲獎若乾,結果大家一通奮戰,最後卻做出一個精美的垃圾。而且還不是個例。
用張景生的話來講,能在影視圈靠手藝吃飯的,絕大多數是有工作能力的,彼此之間差距就算有,但也不會太大。一部片子拍爛,有時候問題隻會出在具體執行層麵,出在畫麵聲音之外,而這些東西不會放在大庭廣眾之下被從業者熟知,從而成為教訓。對應的方法隻能是做項目不挑能力甚者,而是挑相處舒服、能合眼緣的人。
有工作經驗的人都知道,工作上所有人都是很固執的,每一次交流推進都要費很大的勁。嘴巴認可但腦子不理解,人就會消極怠工;腦子和嘴巴都不認可,就會陷入可怕的精神消耗戰。一方麵人必須堅持自己的意見,另一方麵又要推著彆人走,要學著妥協。這便是團隊創作的風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