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公館內,隻有哭聲在空氣中流淌。
一身黃色小洋裙的黎昭,此時正側坐在沙發邊上,對不遠處的黎福柯哭哭啼啼:“姐姐太過分了,她怎麼能那麼狠心,和父親您斷絕關係呢?”
“當初父親找她多麼儘心儘力啊,好不容易回來了,卻連拜訪都沒有,直接登報控訴…”
淚眼朦朧間,黎昭偷瞥黎福柯的表情,陰沉得似乎能滴出黑墨,由此可見黎覺予的報道是有多氣人。她趕緊停止控訴,專心哭泣,將思考的時間留給這位“父親”。
過了好半天,黎福柯才終於說話了。
他眉頭皺得緊緊,聲音低沉地斥責道:“太不正經了,太不正經了。黎家的大小姐怎麼能去當商人,實在是丟人。”
沒錯,黎福柯不認為黎覺予發出決裂公告是真心的,反而覺得這是小孩子性格胡攪蠻纏。最讓他生氣的,是黎覺予拋頭露麵當商戶,有悖於黎家這個“朝官世家”。
就如同他的評價:“實在是太不正經了!”
發泄完情緒,黎福柯望見黎昭手中的《巴黎夢》,乾脆將怒火發泄到她那,沒好氣地說:“少看一些這種不正經的書,女孩子上舞台唱歌,這像什麼話?”
…黎昭真的要被這個便宜爹爹氣笑了。
她假意惶恐應是,一副虛心聽教的態度。
哄得黎福柯開開心心地離去後,又立馬換一張臉孔,滿麵不屑和嘲弄:“黎福柯算什麼東西,居然敢管我…”
站在大舞台上,還有一大幫忠實粉絲追捧,是每個女孩都幻想過的事情。
獨自一人呆在客廳的黎昭,視線緊緊盯著《巴黎夢》內容上的每一個“我”字,感覺她就是這本書的主角,正在遙遠的法蘭西唱歌劇,受人追捧。
就像那個瑪麗一樣。
想得正入迷的時候,有奴仆推門進來喚醒黎昭,說:“小小姐,你的同學們來找你玩了,是否現在放她們進來?”
“玩什麼?”因為這條決裂新聞,黎昭可不想出門,省得被當作玩笑。
奴仆說:“客小姐說,卡爾登劇場引入珍貴的百老彙歌劇映像,邀請你一起去看看。”
百老彙歌劇映像?剛剛幻想中的舞台,似乎出現在眼前。
黎昭露出今日內難得的笑容,說:“好,我馬上出去。”
今早話題新聞不斷,除黎覺予黎家決裂的新聞外,還有申報刊登的、關於駐美記者回國,給卡爾登影戲院帶來珍貴映像的新聞。
“靜安寺路白克路口美藝公司隔壁,那一規模宏大之卡爾登影戲院,惟據該院經理萬德華(Htworth)君雲,須於今日(八月九日)播放百老彙珍貴影片,現正日夜加工,故內部裝置,日內亦將厥事。”
申報新聞登出,一眾時髦少女嘩然。
位於上海黃河路21號的卡爾登影戲院,時常播放一些珍貴的好萊塢電影、或者是邀請國際交響樂隊、話劇團登台表演,從去年建成開始便門庭若市,被稱為上海第一影戲院。
可播放百老彙的片子,卻是第一次。
一來是影片有畫無音,卡爾登影戲院有傑出樂隊,卻沒有能唱歌劇的人,二來是百老彙不會輕易對外流放畫麵,如果不是駐美記者得到采訪主演的機會,還有大中華唱片廠的資助,恐怕影片唱片難登上海熒幕。
種種幸運,造就了首映當天場麵火爆。
卡爾登影戲院外,人頭攢動,多是穿著華貴麵容嬌美的貴族小姐們。
她們從車上下來,先是派遣小廝去排隊,然後自個躲在一層咖啡館裡喝咖啡,吹著冷氣,安心等待影片播放時間…
“聽說一會兒播放的,是去年大都會歌劇院的歌劇,新鮮**得很。”
“不知道是誰演的,申報上也沒說…”
“太幸運了,正好我最近看了兩本書,對歌劇十分感興趣…”
…
咖啡館納涼的小姐們,按耐不住內心激動與同伴交談,話題與歌劇掛鉤。如果仔細觀察,還能發現這些少女們手中都拿著一本《京阪夢》,或是一本《巴黎夢》。
而書主人的區彆,就看這些小姐們精修哪種語言了。
沒有等很久,就有負責排隊的小廝跑回來稟告,“小姐,前排位置已經占好了。經理說大約一個小時後播放影片,正在調試唱片機了。”
聞言,所有的小姐都站起來,朝樓上影戲院方向婀娜走去。
1926年代卡爾登大戲院,因為建成堪堪兩年,所以內裡裝飾華麗,設有歐式風格包廂,一眼掃過去不仔細看的話,還有點大都會歌劇院的影子。
黎覺予坐在二層居中的包間內,內心無比感歎。
她跟隔壁周辰溥說:“我去過東京帝國劇場、寶塚paradise劇場、巴黎克裡希劇場還有紐約大都會歌劇院…但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上海的劇院更好看,更有…安全感。”
周辰溥心想:這是要自爆了嗎?
當然不是,黎覺予隻是稍微有感而發。自從回到上海後,她越來越能分清現實和幻境,知道什麼是自己擁有的,什麼是虛構出來的…這個時候提起來,也不過是緬懷過去罷了。
“當時我在百貨店賺到一筆小費,本應該存起來用作生活的,卻和母親去看帝劇…”
因為是三、四年前的事情了,所以黎覺予需要邊回憶,邊慢悠悠講出來。
不知道她本人有沒有發現,周辰溥注意到——黎覺予說這話的時候,語氣中蘊含著幾分後悔、懊惱的。
懊惱什麼?
懊惱花多餘的錢,還是懊惱看帝劇後從此走上歌劇這條路?
因為心中有這個疑問,所以周辰溥沉吟片刻,沒有開口說話。
他不說話,黎覺予也不會在意。
兩人坐在包廂裡,聽不到周圍聽眾聊天,因為戲院有意打神秘營銷,也沒有透露即將播放什麼片子,聽眾除了耐心等待,彆的什麼都做不了。
安逸慵懶的黎覺予為打發時間,從包廂往池子望去。
從她居高臨下的角度上,能看到聽眾席坐著的全是與她年紀相近、或者是比她小的女孩,正興致勃勃地交談著、嬉笑著、每個人都像從前的她。
最前排者中,似乎還有她那個心思活絡的繼妹,黎昭。
黎覺予微微眯眼,視線隻在黎昭的腦門停留一瞬,又很快挪開,沒有把對方當一回事。
她的目光滿場亂蕩,然後停頓在某個點,某個遠離觀眾席的位置,某個人身上。即使是目光停留的瞬間,黎覺予不可置信地前屈身體,打量對方的麵貌。
“怎麼了?”坐在隔壁的周辰溥發現異樣,貼心詢問。
“沒什麼。”黎覺予不太確認,因為那個人,是幻境中見到的人:“似乎見到熟人了。”
居高臨下的包廂是觀影最佳位置,卻不利於偷看觀眾席的某個人,饒是黎覺予用力遠眺,都隻能看到對方毛茸茸的頭頂,還有朦朧的身形輪廓,除此之外一無所有。
正當她準備下樓,打算去看個仔細的時候,掌聲忽然響起了。
萬徳華經理親自出場,拉開遮擋熒幕的厚重布簾,說:“歡迎大家來到卡爾登影戲院,”今兒我們播放的影片,是去年唱響百老彙的歌劇《波西米亞人》…”
“波西米亞人?”
“波西米亞人?”
周辰溥和黎覺予同時詫異出聲。
換做平時,黎覺予肯定會察覺到身邊人的異樣,進而盤問出真相來。可現在的她,已經被這句“唱響百老彙的歌劇《波西米亞人》”給嚇到了。
巧合的地方,不會一直都那麼巧合吧…?
影片還沒開始,黎覺予的心臟就開始砰砰砰直跳,不安感就像蚊子,在她身體裡盤旋。偶爾用“金手指幻境”作為借口揮揮手,它好像避開了,可是轉眼又因為種種巧合,哼哼唧唧地回來了。
不安,好不安。
這是兩人共有的情緒——黎覺予雙眼緊緊盯著熒幕,雙唇緊緊抿著,像在等一顆不定時的炸彈;而周辰溥則是感到抱歉。
他無意將瑪麗身份曝光,卻沒想到相約觀看的歌劇影片,竟是瑪麗本人的。
兩人心境各不同,卻心有默契地同時沉默,靜靜等待影片開始。
“茲拉——茲拉——”
唱片機發出兩句卡針的聲音,與此同時,灰白屏幕上,漸漸亮起黑白灰有層次的畫麵…隻一眼,黎覺予就感覺周邊世界天旋地轉,就像在一瞬間內幻境現實來回穿梭數萬次一樣。
畫麵上出現魯道夫Juff的臉,這是巧合嗎?
黎覺予能清晰感覺到,後背上的冷汗像針紮一樣,密密麻麻難以忍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