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甫一看到紀雲開, 周月明就有些愣怔, 不自覺停下了腳步。
他逆光而來,一身玄色衣衫,神色冷凝, 教她心裡一咯噔, 剛剛湧現出的雀躍在一瞬間退了大半 。
這並不是她所熟悉的那個永遠穿著白衣、在她身邊待了將近半年的紀雲開。
事實上,在她心裡, “白衣紀雲開”是不一樣的。除去消失前那會兒的無理取鬨, 他一直態度隨和, 性子偏軟, 單純良善, 還曾數次幫她。她後來習慣了他的存在後, 把他劃到了自己人的範圍內。
他每每見了她, 都是微微一笑,喚一聲“卿卿”。
而眼前這個身穿玄色衣衫,稱呼她為“周姑娘”的紀雲開,對她而言, 無疑是有點不習慣的。
周月明深吸了一口氣,神情不改, 聲音淡淡:“紀公子。”
她略一點頭, 算作打招呼,從紀雲開身邊快速而過, 一顆心酸酸麻麻, 心情甚是複雜, 有點失落,有點酸澀。
她勉強壓下這些情緒,緩緩合了合眼睛,悄悄握緊了手裡的帕子,不想自己的失態落在彆人眼中。
他活著回來,很好,但他又成了先前的模樣,她不免感到失望。
但很快,周月明又自嘲一笑,心說,周月明啊周月明,他變成什麼樣,又和你有什麼相乾?你先後拒絕了他,還想怎麼樣呢?
雖然這般勸說著自己,但她心裡還隱隱有個念頭:問一問他,“白衣紀雲開”是怎麼一回事。
紀雲開偏頭凝視著她的背影,眼中的光亮漸漸黯淡。
這是他“死後歸來”第一次見她,她隻看了他一眼,喚他一聲“紀公子”,竟再無其他。
他雙唇抿成了一條直線,也不知自己方才在期待什麼。
他咬一咬牙,大步離去。
周月明鼓起勇氣,剛回了頭去看,卻看到紀雲開漸行漸遠的背影。她麵無表情收回了視線,全當一切從未發生過。
“姑娘?”青竹莫名有點心慌。
“走吧。”周月明垂眸,“彆讓祖母等急了。”
她說著加快了腳步。
今日端午節,劉氏所謂的嘗鮮是嘗麵扇子。一見到孫女,她就笑道:“今兒去張家怎麼樣?快來嘗嘗這個。”
周月明自然事事說好,又教青竹呈上外祖母贈的小禮物:“這是我外祖母贈給祖母的。”
“哎呦呦……”劉氏直笑,“你外祖母就是客氣。”她命人收下後,觀察著孫女的神色,悄聲道:“紀雲開剛從我這兒出去,你瞧見他沒有?”
周月明“嗯”了一聲,如實回答:“來的路上碰見他了。”
劉氏輕歎一聲:“他也不容易,沙場凶險,差點丟掉性命。還好被人救了,才活下來。傷剛好,他就回京了。他這一回回來,不會在咱們家待太久,他方才跟我說,要接他母親出去……”
周月明垂眸聽著,心裡亂糟糟的,又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悵惘。
晚間周月明洗漱過後,躺在床上好一會兒,仍是睡不著,乾脆披衣下床,去翻了魯班鎖出來反複拆解,直到很晚才去睡了。
當然,這一夜她睡得並不踏實。她竟夢到了還在西山時的場景,她一腳踩空,險些墜崖,身子被人穩穩托住。她在夢裡隱隱約約知道是一身白衣的紀雲開,然而轉頭去看時,他一身玄色衣衫,眉目清冷,隱隱還有點不耐。
她心中詫異,他卻忽的將手一鬆,任由她墜了下去。
身體向下猛墜,她一顆心幾乎要跳出胸腔:“啊——”
周月明睜開了眼睛,光線暗淡,她長舒一口氣,摸出帕子輕輕擦拭額上細密的汗珠,心臟猶在怦怦直跳。
按了按眉心,借著夜色,周月明看一看沙漏,勉強估摸了一下時間,知道大約是五更前後。現在時間還早,但她卻再也睡不著了。
紀雲開甫一回京,就向皇帝遞了折子表明情況。
他死而複生,皇帝自然要見一見他。
紀雲開並非第一次麵聖,也不是第一次見今上——去年三月,大軍還朝,先帝在耀武樓論功行賞時,今上當時作為太子也在。
但這卻是第一次在今上登基後見皇帝。
皇帝單獨召見了他,端詳他半晌後,笑道:“你長的還真像你父親。”
紀雲開心頭一跳:“皇上見過家父?”
“當然。”年屆不惑的皇帝眼中閃過一絲懷念,“朕認識他時,他比你還要小一兩歲。”
紀雲開沒有說話,他從小就沒見過父親,他聽母親說,父親過世時隻有十八歲,皇帝如果真見過父親,那肯定比他現在小些。
皇帝並未繼續這個話題,而是如同閒話家常一般說道:“給朕講講你是怎麼死而複生的。”
其實這些沈大將軍在奏折裡已然講過,但皇帝既然問起,紀雲開少不得要一五一十再講一遍。
皇帝饒有興致地聽著,笑道:“如此說來,倒是多虧了你的救命恩人了。”
“是。”
皇帝露出一個促狹的笑容:“朕聽聞,你帶著你的救命恩人回京了?怎麼?莫不是想救命之恩,以身相許?用不用朕順道下個賜婚的旨意?”
紀雲開一怔,麵色不易察覺地僵了一下,連忙道:“謝皇上隆恩,隻是那位姑娘雖對臣有恩,卻無意。臣護送她回京,是受人之托,助她與家人團聚,並無結親之意。”
皇帝“哦”了一聲,做恍然大悟狀:“原來如此。”也不再深問。
紀雲開悄然鬆一口氣,心底卻忽的浮上一個念頭:若是皇帝給他和卿卿賜婚,那她……
然而這念頭剛一生出,就被他壓了下去。他為自己剛才的想法而感到慚愧不安。明知她討厭極了他,還曾為了退掉和他的親事而上吊自殺,他怎麼還能這麼想?
皇帝略一沉吟,又道:“朕先前誤以為你犧牲在疆場,追封你為……”他思忖了一下:“定遠將軍。雖說是誤傳,可是君無戲言,也不好再收回來。但是,你一個活人,頂著追封的名頭也不好聽,就加授廣威將軍吧。”
紀雲開匆忙謝恩,卻聽皇帝又道:“京衛指揮所缺個同知,你先去擔任一段時間。有合適的缺,朕再給你。”
皇帝態度親切和藹,聽他話裡的意思,似是要將他留在京城。
紀雲開不敢揣測聖意,隻能再次謝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