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二十八口(2 / 2)

按照中華傳統招呼自己人的規律,沈途臉色頓了頓,黎嘉洲給了沈途一個得意的眼神。

飯桌上響起起哄聲,陶思眠臉吃得有點熱,一人賞一把眼刀起身去陽台透氣。

夜色像亂潑的墨,又濃又重。

陶思眠背後是店裡鼎沸的人聲,夜風窸窣,她好像又能聽到灌木叢裡的蛐蛐為風拌嘴。

陶思眠想到剛剛黎嘉洲滿臉認真嘲諷沈途,暗罵他幼稚,可幼稚是因為什麼。

陶思眠反手拍拍燙臉,唇邊不自知地勾了笑意。

“嘩嘩”慢響,身後的玻璃門被推開,小孩進來站到陶思眠旁邊,和陶思眠以相同的姿勢撐在欄杆上。

“暑假作業做完了嗎成哥?”陶思眠問。

小孩波瀾無驚:“你不知道考第一不用做暑假作業嗎?”

陶思眠一噎:“我那時考不考第一都不做。”

陶思眠偏過頭看到小孩情緒低沉,緩了語氣:“怎麼了?”

“之前有家職業戰隊找我,想讓我去參加訓練營,然後去他們青訓隊打AD,我說考慮幾天,明天是我要給他們答複的時間,我應該會回絕,”小孩笑了笑,“隻是錯過這個機會有點可惜,就想找個人說一說。”

陶思眠楞了一會兒,才道:“每次選擇都伴隨得失,隻要自己想清楚,不留遺憾……”

陽台外,黎嘉洲和沈途過來找陶思眠,正好撞見老板和老板娘並排站著,小心翼翼在聽牆邊。

“其實挺想去的,但也知道不能去,”小孩很冷靜,“就是想得越清楚,心裡越難過。”

“所以想去為什麼不去?”老板娘打斷小孩的話,小孩和陶思眠錯愕地看向走廊,走廊上的四個人走進陽台。

老板娘有些不敢相信地看著小孩:“所以有站隊找你你都不告訴爸爸媽媽?想拒絕站隊也不告訴爸爸媽媽?自己一個人做決定都不問問爸爸媽媽的意見?”

小孩已經長得和老板一般高,回望著老板娘,麵不改色:“你們一直都說尊重我的決定,所以我說不說又有什麼關係?”

老板娘:“我問的是你想去,為什麼又不去?”

小孩不太想說,但還是提了口氣,解釋:“青訓隊不是你們想的那種競賽夏令營,去兩個月拿了獎自己開心了就完事,戰隊經理要求退學,住到基地,基本就相當於半職業選手。”

黎嘉洲補充:“我上次不小心看到過,好像是MG?”

沈途:“MG這麼牛逼的嗎?”

老板娘仿佛聽不到旁人說話一般,隻是重複:“我問的是你想去,為什麼放棄。”

小孩眉眼染上不耐:“我不是給你說過了嗎?”

老板娘溫柔:“去打職業的小朋友很多呀,媽媽知道你半夜都在玩遊戲,媽媽知道你喜歡玩遊戲,媽媽隻是想讓你注意眼睛,如果你想打職業媽媽完全支持——”

“你以為打職業就這麼輕鬆?輕鬆拿冠軍輕鬆擁有一切?你知道職業選手還有受傷疲軟各種各樣的身體突發狀況,還有狀態、職業生涯等等等等嗎?”

“你什麼都不知道就在這裡說,你覺得我現在開心就好了,那你不想想你和我爸老了怎麼辦?如果我沒打出名堂怎麼辦?”

“你不是要聽我怎麼想的嗎?我就告訴你咯,”小孩越激動,口吻越冷靜,“很多你說的小朋友打職業他們成績並不是很好,他們是彆人眼裡的網癮少年,打職業是他們的最優選擇。”

“我和他們不一樣,”小孩每個字都咬得很重,“我除了語文英語每科都第一,我天天打遊戲也每次考試年級第一,我還拿奧賽金牌,如果不出意外,不退學,不打職業,我會拿最優厚的獎學金,清華北大隨便挑,把書讀到頂,將來做科研也好創業也好上班也好,薪水都很優厚。”

老板娘眼睛微潤:“爸爸媽媽不缺錢——”

“那是你們現在不缺錢。”

小孩聲音很冷:“你們烤魚店還能開多久?會不會有意外?你們七老八十難道還在店裡這樣忙?彆和我說買了養老保險每個月領多少,如果有重大疾病如果有其他狀況你們怎麼辦?”

老板娘打斷:“不許亂說——”

小孩堅持:“你說我亂說其實你也怕,如果生一次病花完幾百萬你們怎麼辦?如果你們生病花完幾百萬我剛好又沒天賦一身傷病混成十八線選手入不敷出怎麼辦?如果我們一家人最後連飯都吃不起我書也讀成怎麼辦?”

一條是已確定的、八十分的路。

一條是沒有定數、零到一百分的路。

小孩至始至終很冷靜:“無論你們說什麼,我都會拒絕。”

老板娘望著小孩,笑了,笑著笑著,眼角好像又有了淚。

“成成,”老板娘牽起孩子雙手,笑著,語重心長道,“你爸爸媽媽沒讀過幾天書,沒什麼文化,也不懂很多現在時興的東西,但爸爸媽媽從菜市場賣菜,十幾年走到現在,有點錢,有幾家店,爸爸媽媽就希望能把你抬高一點,抬得再高一點,讓你踩著我們肩膀去看看外麵。”

“我和你爸爸一輩子都算賬、進貨、出貨、盤貨、一輩子都在交大後街,接觸的人是賣冷麵的王媽,賣黃燜雞米飯的魏叔,為了雞毛蒜皮柴米油鹽操碎了心,”老板娘輕輕摩著小孩側臉,“讀書也好,打職業也好,我和你爸爸就希望你走出去,去到北京天安門,去上海看黃浦江,隔壁李嬸說上海的高樓真的是衝到雲裡的,爸爸媽媽就希望你走那麼高,走更高。”

“你叫徐裕成,你不叫張桂芬的兒子,也不叫徐大勇的兒子,你先是徐裕成,才是我們兒子。”

“你爸喝醉酒總說自己當初能上初中,要不是你奶奶生病了沒錢醫,他不會南下打工,我也經常說我初中成績多好,要不是你外公沒了,我也不會去廣州……”

眼淚從眼眶滑出,老板娘沒有擦,就這樣直直盯著小孩,和藹又溫柔:“爸爸媽媽不會攔,你做什麼決定爸爸媽媽都不會攔你,可你要先是獨立的個體才是其他。”

“你以前不是說什麼書上寫過嗎,一個人一輩子就幾十年,我幾十年後一走,我們母子緣分就到了儘頭,是龍應台還是虎應台媽媽忘了,你想讓爸爸媽媽穩妥好過,可你想沒想過你自己也隻有幾十年,也隻能活一次,爸爸媽媽希望你健康、快樂、勇敢,不要困在一個房間,老了來,老了來,”老板娘含淚笑著,“老了來說當初要不是……”

看到過孩子讀書像完成任務、而且完成得很好,看到過孩子攢著所有壓歲錢去網吧、買鍵盤,看到過孩子為了一個排名一晚上不睡……

爸爸媽媽不想你這麼懂事。

爸爸媽媽想你自私任性一些。

爸爸媽媽想你健康、快樂、勇敢,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然後就著爸爸媽媽身上一輩子的蒜蓉味、糖味、醋味、黴味、在狹窄空間類似泥沼裡發酵出來的、低暗晦澀的魚腥味……爸爸媽媽不想你考慮,爸爸媽媽想托著你往上去,往上去……孩子啊孩子,爸爸媽媽站得穩,你去,去看看那些亮乎乎的星星。

小孩紅了眼睛。

老板娘扶著孩子的胳膊,緩緩蹲在地上,她圍裙上還有油星,把頭埋在膝窩,哭得語不成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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