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九重空明(1 / 2)

下一刻, 汙血如同噴泉一般湧濺在地上。

顧劍寒依靠著聞衍勉強直立,他身上魔氣四溢,渡霜失控地長鳴,磅礴的殺意朝柳之暝鋪排而開, 亂劍斬斷了她的四肢和脖頸。

他一直控製著自己, 告訴自己聞衍還是個孩子, 不能見太多血腥殘酷的東西。入魔也好,殺人也好, 他不願意當著他的麵做。

可這些人卻總是當著他的麵欺負他的徒弟。

罪該萬死——

渡霜九式在魔氣馭使下顯得更為霸戾恣睢,渾身散發著濃重的朱砂血紅,柳之暝做了幾百年的魔頭, 魔功比起他來居然相形見絀。

整座花神祠裡彌漫著血紅的魔霧,無差彆地攻擊著祠內所有實物, 連香蘭等人都被卷入了魔霧的侵蝕之中,孟昭難以避免地受了傷,連白藏的臉色都不太好看。

卻唯獨繞過了魔霧最中心的聞衍。

顧劍寒已經失控了, 瞳孔被赤色掩埋,如同殺戮機器一般向柳之暝使出他全部的殺招, 不計後果, 也不見絲毫停滯。

血流了一地, 還沒來得及變成天階玄孽七尾蜈蚣,它們的宿主便化為了一攤模糊的血肉, 抽筋剝骨, 連頭顱都被砸碎。

柳之暝魔心被挖出來的那一刻,魔霧纏繞的渡霜也“錚”地一聲墜落在臟汙之地。顧劍寒祭出鎖魂燈,將她的魔心魔魂永遠釘死在燈內鬼影幢幢的石壁上,生生世世不得好死。

香蘭她們離得很遠, 但花妖目力十分優越。她看見那魔霧中心的慘狀,拚死撐住防禦結界的同時,暗自慶幸最開始的時候顧劍寒沒動真格。

柳之暝是比魔宮左右護法實力更為強勁的存在,比魔尊莫無涯也差不了多少,卻被顧劍寒如此壓倒性地殘殺。

魔修顧劍寒比正道宗師顧劍寒更為恐怖。

也許過不了多久,三界又要增添一位新的魔君,魔界各方勢力本就爭奪博弈不斷,重新洗牌恐怕也是迫在眉睫的事。

他會甘願和魔尊莫無涯共天下,還是踩著莫無涯的屍骨登上高位呢?

香蘭正胡思亂想著,卻見魔霧倏然散去,顧劍寒失力地跪在聞衍身邊,抱著渾身是血的聞衍劇烈地顫抖。

“阿衍……”

聞衍腰側的障目葉已經完全碎裂了。

他溫順地閉著眼,麵容平靜而安和,唇角還帶著微笑的弧度,像是在睡夢裡依然在為了某件事高興得不成樣子。

隻是臉色慘白,薄唇已經完全變成了深紫色,鼻間的呼吸已經停止,身上溫暖的體溫早已不複存在,不過短短九式的時間,便已經成了一具冰冷而僵硬的屍體。

顧劍寒手忙腳亂地從乾坤袋裡翻出百毒丹,一顆一顆碾碎了灑在他血流不止的傷口上,卻不知為何並達到沒有起死回生的效果。

那些傷口隻是緩緩地愈合了,然而聞衍平靜的睡顏沒有絲毫改變。

顧劍寒突然就崩潰了。

他把聞衍緊緊地抱在懷裡,似乎想借此抓住他早已流逝殆儘的生命,明明已經是三百餘歲的人了,此刻卻像個跌得太狠的小孩一樣抱著聞衍痛哭失聲。

那難以自抑的號啕聲聲泣血,他早就忘了什麼風度顏麵和身份,也忘了門邊那群茫然失措的人。他隻知道要緊緊抱著他的阿衍,否則眨眼間他便會消失不見。

可是他的體溫根本不足以溫暖聞衍,如今他們倆抱在一起,就像兩具冰冷的屍體,顧劍寒覺得好冷,比以往任何一個在冰棺裡輾轉反側的夜晚都要冷。

他顫抖著抓住聞衍的手,像冬夜裡快要被凍死的飛鳥一般渴望那熟悉的棲息之地,然而那裡的溫暖乾燥早已不複存在,剩下的隻有無言的寂寞和永恒的凜冽。

“沒關係……彆害怕……”顧劍寒口齒不清地絮絮念著,摸摸聞衍的側臉不知道是在安慰誰,“為師會保護你的……為師帶你回家……回家……還有辦法……還有辦法……”

那雙被陰翳封死的赤眸早就空洞得不像話,顧劍寒將聞衍抱起來,將一具年久失修的木偶僵硬地行走,刺目的鮮血從他眼眶中洶湧而出,滴落到聞衍被毒血染透的衣衫上,兩人的血液溶在一起,順著衣角垂落到空明劍劍紋的凹處。

鮮血順著饕餮劍紋浸滿了整把劍,一個琥珀色的圖騰劍陣緩緩在半空中懸浮而上,顧劍寒被那劍陣阻攔了去路,那眼神冰冷得像是淬了毒。

「萬物有道,順其自然」

一行琥珀色的靈字在空中顯現,顧劍寒一個字都不想讀,看見那靈字的色澤,卻還是忍不住向前走了一步。

太像了。

他站在那行靈字麵前重重地哽咽起來,明明聞衍也不算輕,他卻覺得懷裡空無一物,寂寥的冰原和屍山血海又要把他瞬間吞噬。

他甚至感覺不到自己的心跳了。

「師尊,彆哭,我沒有死,我隻是回家啦。承蒙師尊這些天的照顧,我腦袋不聰明,修煉也沒有天賦,給師尊添了不少麻煩,對不住啊。

抱歉這次走得太急,本來還有好多想和師尊說的話,想和師尊一起做的事,可惜計劃全都泡湯了。當然,就算我不在,師尊也要記得添衣加飯,千萬不能作踐自己的身體,如果能長胖一圈,那阿衍在天之靈……呸,阿衍在遠方也會很高興的。

師尊,你愛我嗎?如果你願意相信我的話,請一定提防魔尊和師兄,他們不是好人,會把你害得很慘,千萬千萬不能真心相待。

師尊,忘了我吧」

顧劍寒怔怔地在那段遺言前站了很久,血淚依然在流,但哭聲早已止歇了。

重活一世,即便莫無涯死無葬身之地,於他而言又有什麼意義呢?

他最初就不應該來花神穀的。

他的阿衍叫他忘了他……他不會再回來了。

“顧宗師。”香蘭紅著眼眶扯了扯他的衣角,哽咽道,“阿衍哥哥不會希望你這麼難過的。”

顧劍寒垂眸,卻不是望向香蘭,而是望向懷裡似乎睡得香甜的聞衍。

“他若是真的希望……又為何如此殘忍,拋下本座不管?”

“他還問本座愛不愛他。”他低低地笑了起來,那雙漂亮的眸微微彎起,血淚流得更加洶湧了,“他愛過本座嗎?”

“他若是肯知錯回來也就罷了,若是孤魂野鬼遊蕩在外不肯歸家,本座便是犯下天譴也要把他抓回來,聽懂了嗎?”

聞衍懂沒懂她不知道,反正她是懂了。

鬼界酆都可以查生死簿,而且是通往黃泉的必經之路,在那裡堵鬼十有八九都能堵到。

隻要聞衍的魂魄不是殘缺破碎無法投胎轉世的,那麼隻要在酆都大門守著就好了。

但那裡不是那麼容易就能進的,否則三界早就大亂了。

那裡是除了九重天,天道規則最為密集的地方,外界修士不得進入。生死簿上的鬼魂一旦失蹤,九重天便有專門的下界鬼神署負責出天兵天將進行追查。

一旦查到便是天道親自降罰,而且是死罪當誅。

她想勸顧劍寒彆做傻事,幾千年來沒有一個人能從酆都帶出本應投胎轉世的鬼魂,往往是還沒來得及出鬼界便被天罰直接降罪而死。做這種事的低階修士不少,但更多的還是高階大能,甚至不乏九重天之上的神仙,但全部以失敗落幕,沒有一個成功的先例。

可是……他好像快要瘋了。

這種事的凶險,難道他不是比她更清楚嗎?

人間癡情萬事,至多不過一句心甘情願。與其這樣痛苦地活著,能再與愛人的鬼魂見上一麵或許已經足夠幸福了。

“我可以帶您去。”白藏突然出聲,“我在酆都有認識的人,或許能行個方便。”

“我也可以去,我找人可厲害了,多一個人多一份力量,到時候在眾多鬼魂裡找出阿衍哥哥也快一點。”

顧劍寒卻不見絲毫動容。

他甚至並沒有用心聽香蘭和白藏到底說了些什麼。他隻是靜靜地注視著他懷裡的徒弟,在一片血紅之中,腦海中浮現起太多微小而溫暖的回憶碎片。

他說他要回家,他的家難道不是冷月峰嗎?

他還想去哪兒?

說好要寸步不離地跟在他身邊,聞衍居然敢自顧自地背叛了他們的誓言。

背叛……

聞衍背叛了他。

“不必了。”顧劍寒如瀑垂落的白發被祠堂外的風輕輕拂起,他微眯起眼,目光終於從聞衍的側臉上移開了,轉而落在了外麵那一地冰冷的光影裡。

“本座自會讓他知道,背叛本座的下場。”

他眼尾一抹薄紅,像是被血暈開的胭脂。

“聞衍……罪無可恕。”

* * *

然而此時的聞衍還並未察覺到事情的嚴重性。

他腦子裡混混沌沌的,光怪陸離的片段飛逝而去,無法捕捉。

死了還是沒死,這是一個問題。

頭好痛。

眼前似乎出現了一個巨大的發光體,他閉著眼都能很清楚地感受到光明的包裹,他艱難地掀開眼皮,果然看見一個巨閃亮的——LED燈。

他回到了二十一世紀……真的嗎?

臨死之前他自知撐不過去,又想起之前在一本古籍上看見過留遺言的術法——沒錯,他學彆的術法天資有限,學這些稀奇古怪的東西倒是很有天賦。

為了讓顧劍寒不那麼難過,他故意用了很輕鬆的語氣給他留了遺言,還讓他忘了他。

其實當時他想留的是「我愛你」的。

他現在後悔了,早知道就留「我愛你」了,萬一顧劍寒彆的沒聽進去,就把最後一句當了真,真的忘了他去和魔尊恩恩愛愛該怎麼辦啊。

聞衍深深地歎了一口氣——下次留遺言的時候再注意好了。

不過……當時說什麼隻是回家了之類的話也隻是為了寬慰顧劍寒而已,沒想到居然是真的嗎?

隻要在修真界死去,就回到現代社會嗎?

原來這麼簡單。

聞衍撐著身體坐起來,以為是在自己柔軟寬大的雙人床上,卻冷不防按到了一手霧氣。

冷濕的,白雲狀,不是二十一世紀能坐上去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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