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1 / 2)

重慶公寓 僵屍嬤嬤 6489 字 4個月前

1925年,東水門碼頭的城樓被拆毀前,秋意和溫琰常跑到那裡去耍。老城樓二重簷歇山頂,正脊塑寶瓶,兩端高翹,飛簷之下四角支雕花撐拱,年代長遠,受日曬風吹,莊重殘舊。

扒著城牆,踮腳眺望,碼頭擁擠著江輪與木船,帆檣林立,自重慶開埠以來,商賈雲集,從南京、上海運來的蘇貨皆由此上岸。

沿石階下去,層層疊疊的吊腳樓依山而建,累屋重居,懸在崖邊,歪歪扭扭,仿佛一推就倒。

北邊約八百米的地方是重慶最大的水陸碼頭朝天門,往南邊一千多米是山貨、藥材行業的集散地儲奇門碼頭。回頭望,城內不遠處坐落著氣勢磅礴的湖廣會館、江南會館和廣東會館。

人煙稠密。

一到夏天,這座城市熱得像個火爐。秋意八歲,溫琰五歲,兩個孩子吹著河風,臉頰發紅。秋意掏出白綢手絹,一邊擦拭額頭,一邊嘟囔:“妹妹,我冒汗了。”圓滾滾的腦袋瓜,顯得有點笨。溫琰見狀走近,接過手絹,轉到他身後,從下麵撩起短衫,胳膊伸進去,粗魯而迅速地抹了幾把。秋意乖乖站立,低著頭,又從斜跨的布包裡拿出一張小毛巾,遞給她,然後屈膝下蹲,讓她能夠得著。

溫琰將毛巾從他的後領子塞進去,鋪展開,隔汗。

陳秋意自幼體弱多病,受不得冷,受不得熱,動輒咳喘不止。這大約和他出生時險些被外祖父溺死在揚子江裡有些關係。

“那邊有人唱戲!”

兩個娃兒手拉手,跑向城外的一片沙壩。外地逃難來的賣藝人,唱的是鳳陽花鼓和下裡巴人,邊邊有歇腳的茶館,那些跑船的,挑水的,纖夫、小販,魚龍混雜,來往於碼頭間,閒時坐在茶館乘涼,吃沱茶,擺龍門陣,聽曲兒看戲。

秋意掏出油紙包的胡豆,遞給溫琰。胡豆炸得嘎巴脆,兩人一邊嚼,一邊咯咯直笑。

快到黃昏時,日光變暖了,他們從碼頭回到城裡,沿著會館和城牆,穿過芭蕉園長街,拐進打鑼巷。巷子狹窄,兩旁房屋建在陡坡上,石階彎彎曲曲,牆壁貼著美孚油和英美煙草公司的廣告。

快走到家,看見朗華靠在門口,端一碗小麵,呼啦啦地嗦著,目光瞟向斜對角。

朗華是打鑼巷最大的孩子,他已經十歲了。

斜對門搬來新鄰居,一個七八歲大的姑娘,穿著整潔的教會學校的校服,抱著書,被朗華盯得臉頰燙紅。

“青蔓,進來。”她的祖父青老先生穿長衫黑褂,執一把手杖,叩兩下青石地,喚孫女回屋。

“來了。”小姑娘繃著臉,姿態矜持。

朗華收回視線,轉過頭,打量秋意和溫琰,問:“你們兩個又跑哪裡去了?”

“河壩。”

朗華神情嘲諷,冷笑說:“河壩有啥子好耍的,敢不敢跟我去教堂看洋鬼?”

他指的是民生路那座哥特式的天主教堂。

溫琰不敢,搖頭。秋意猶豫了一會兒,點點頭。

朗華揚起下巴,挑著濃黑的眉毛:“你們兩個,明天跟我一起去,不去是憨包。”

說完轉身進門了。

溫琰和秋意不敢違抗他,要知道,朗華可是東水門這一帶的狠角色,堪稱兒童界扛霸,打架鬥毆不說,甚至還敢跟巷子裡的大人對吼!當然,最令人忌憚的還是他坎坷的身世——眾所周知,朗華的父親鬨革命,當年在鄉下研製炸彈,準備北上搞刺殺活動,誰知技術不到位,竟失手把自己炸死了。

朗華的母親也是革命分子,年紀輕輕留過洋,坐過牢,常年在外奔走,分身乏術,隻能把他托付給親戚照料。

打鑼巷的街坊們預感這個乖戾的男娃兒長大以後也會走上父母的老路,前途堪憂,對於隨時可能喪命的人,大家都不太願意理會。

秋意家的幫傭張婆婆,見兩個娃娃回來,哎喲長歎,語氣埋怨:“溫幺妹,你又把他拐出去耍,半天看不到人,他媽媽回來我啷個(怎麼)辦嘛?”

溫琰吐了吐舌頭,秋意摘下書包,拉她走到水盆邊,挽起袖子。

張婆婆把他背後的小毛巾掏出來,嘴巴喋喋不休:“又出一身汗,感冒你就安逸咯。”一邊數落,一邊浸濕帕子,給兩個娃兒擦臉和手。天氣熱,張婆婆用折耳根泡水,加冰糖,放涼,給孩子們灌下去,以防中暑。

暮色四合,各家各戶炊煙嫋嫋,巷子裡傳來高跟皮鞋踩在青石路的聲音,於是左鄰右舍們都知道,陳小姐下班了。

陳小姐在白象街的洋行做打字員,體麵,不到三十歲,長得漂亮,不乏男士追求。她獨自撫養著秋意,雖談過幾場時髦的戀愛,卻似乎並沒有結婚嫁人的打算。

溫琰缺少母親陪伴,身邊沒有親近的女性,在漫長潦草的童年,這位陳小姐就是對她影響最大的人。

每一天,看著她像月份牌畫的仙女 ,早晨娉娉婷婷地去上班,黃昏娉娉婷婷地回來,帶一陣香風,走在幽深的巷子裡,好個摩登女郎。

當時的重慶,女人們雖已用慣了廉價質優的洋布洋紗,但款式仍以襖裙為主,如陳小姐這般,一身湘繡滾邊的紡綢旗袍,並不多見。

溫琰崇拜她,羨慕她,有時也討厭她。

“天都暗了,你老漢(爸爸)還沒回來呀?”陳小姐似笑非笑,歪著頭,用手捧捧鬢發,語氣是調侃的:“聽說他跟一個寡婦好起了,到時候把你丟在這裡,你就真的變成孤兒,好造孽哦。”

小溫琰緊抿著嘴,臉色難看,一言不發地回自己家去。

秋意擰眉:“媽媽,你不要亂講話,妹妹不高興了。”

“她不高興還是你不高興?”陳小姐覺得好笑,忍俊不禁:“人家跟你啥關係,又不是你媳婦兒!”

秋意臉紅起來,接著也不願搭理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