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之前(1 / 2)

#09 程青豆

露天電影結束,街上已是漆黑一片。

青梔到底年紀小,八點之後對她來說就是深夜。她趴在顧弈的背上呼呼大睡,四肢脫力一搖一擺,活像風中稻草人。

他們推著自行車往回走,一路走一路說《廬山戀》劇情。

素素兩手擰著麻花兒辮:“我也要像周筠一樣勇敢大方,還有,我也想有那麼多衣服。”

青豆說:“嗯。”衣服真的很多,一部電影穿的衣服,比她這輩子的衣服都多。

虎子說:“我要找個周筠一樣的婆娘。”勇敢大方!

青豆說:“你......”個豬頭三,“想得倒美。”

顧弈想的是,男主角太摸曲了,女生都這麼主動了,他卻連親個臉都不敢,還要四下張望。都在山上了,怕什麼“流//氓罪”,親完就跑啊。

但顧弈開口說的是:“這部電影拍的不錯。”

青豆說:“嗯。”要你說,全國人民都說好。

接著,青豆很主動地介紹自己的觀後感:“咳咳,我要說我的啦。”

“說。”

“嗯。”

“哼哼。”

“這部電影裡,我最喜歡那個相機。”看了十多遍了,每次都會喜歡新的東西,喜歡女主角熱情,喜歡男主角正派,喜歡時尚衣服,喜歡多情山水,喜歡蜻蜓點水頰上一吻,這次看完,她最喜歡那部相機。

三腳架一架,人物入畫定格,像永恒。

報紙上說是寶麗來一次成像。她不知道這相機和照相館的相機有什麼區彆。

現在,青豆有股強烈的拍照衝動。

顧弈說:“我家有,不知道是不是同一台。”

青豆腳步一頓:“啊?”她追上顧弈眼神,問,“真的嗎?”

“我爸出國那年買的,讓我拍照寄給他。”本來要買進口的,但價格差了三倍,沒舍得錢。

“顧弈。”青豆叫他。

他挑眉:“嗯?”

“顧弈顧弈!”她抬高音調,眼睛緊緊盯著他。兩顆酒窩擠得有點諂媚。

顧弈笑了,還沒說話,虎子在前頭嘲笑她:“程青豆,你就是個見錢眼開的狗腿子。”

見錢眼開是這麼用的嗎?狗腿子是這麼用的嗎?但青豆管不上了。

她笑嘻嘻地靠近顧弈:“這個東西是不是隻要買了膠卷就可以用?”

“對的,買膠卷裝進去,等拍好一卷洗出來,就是照相館的那種照片。”

“膠卷貴嗎?”

“膠卷一卷要25吧,柯達的。衝的話......”他想了想,“好像要15。”

青豆不說話了。她和二哥一個月吃住也就20不到,能體麵見人,能去麵館吃兩次燜肉麵。用孟庭的話說,看著窮酸,其實還挺小資的。

但拍照也太奢侈了吧。

顧弈這話說完,彆說青豆了,所有人都沉默了。

也許是困了吧。

報紙上接連報道的優秀乾部和創業萬元戶說到底還是太遙遠,報紙外的他們,對貧窮習以為常到聽到巨額數字也毫無鬥誌,隻會犯困了。

小南城晚上過了八點,街上黑得陰森不說,沿街可以說是片甲不留。

逢年節要是掛串彩燈或是放兩盆鮮花,晚上關鋪前也必須收進去。但凡留下一磚一瓦,次日必定消失。采花大盜不一定采“淫”,人窮起來,普通的花也不會放過。

這些年偷窨井蓋之事可謂猖獗,也不知道後來誰把這口鍋扣在了口口人頭上,事實上,全國都窮得在口井蓋。

大家都好窮。青豆家更窮。

她在家屬院裡,聽得最多就是大家在那十年受的煎熬和苦難,生活是如何一落千丈,知青是如何上山下鄉,家人是如何被迫四散。

但青豆發現自己沒有這種故事,她從沒落魄過。程家窮到祖祖輩輩都是農民,沒發達過,所以連倒黴也沒輪上。

如果家裡是貧窮辛勞的農民,那對那十年,確實是沒有什麼概念的。他們隻是普通的一窮到底。

憑什麼顧弈可以有錢。青豆心裡恨恨。

像是在漫長的沉默裡接收到了怨念,顧弈提議:“你要拍嗎?可以按照相館......”

青豆下意識打斷:“不要。”

拒絕是情緒下的產物,脫口而出後她又想聽他下半句說什麼,是按照相館一張的單價給他錢嗎?那是可以接受的呢。

青豆正在掙紮要怎麼接回剛剛的話題,東門橋上兩個成年人按停了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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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門橋是小南城的標誌之一。

傳說過去橋下水流湍急,常常翻船,龍王將東邊城門移至河道,用以鎮河,不知道真假,反正東城頭真的沒有門。上回青豆騎三輪紮進河裡,顧弈還讓她踩踩河底是不是真有一扇城門。

小南城的夜確實黑,但東門橋的夜不黑。這裡臨河,波光粼粼中托著一輪倒映的白晝,反映得石板路影影綽綽。

孟庭身姿窈窕,遠遠望去,模糊的剪影即可辨出姓名。

她站在東門橋下和於雨霖說話,隱有爭執,見幾個小鬼回來,朝他們招招手。

素素想躲,被孟庭上前一步拽到了於雨霖眼前:“素素,來,叫叔叔。大方點兒!抬起頭!彆縮著!”

於雨霖是孟庭的丈夫。他常年戴一副金絲眼鏡,非常儒生氣,見人就笑,愛端個水果罐頭的茶杯,碧綠茶葉上下浮動,像他人一樣溫柔。

此人顛覆就顛覆在夜裡。這種顛覆性不亞於當年虎子的金庸新編。

青豆當然沒法站在“一家三口”之中。她押著虎子湊熱鬨的後腦勺,快步往家走。

素素到小南城約一周,終於要直麵問題了。青豆一邊為她鬆口氣,一邊有些緊張,不知道於雨霖會不會接受素素。

回到家中,很難得,媽媽和哥哥都沒睡,更難得的是,燈亮著。要知道,吳會萍不允許沒事開燈。就算青鬆告訴她,電費分攤,你省這點也沒用,吳會萍依然控製不了自己關燈的手。

洗漱時,青豆感覺青鬆有話說,等躺下了,才知道,真的是大事。

1988年春夏之交,程青豆人生發生了兩件半的大事。

其一,她見到了媽媽和妹妹。關於大哥多少是遺憾的,但她們來到小南城,青豆每天早起睡覺都要幸福地流淚。

交再多朋友,談再多天地,都不如吳會萍一聲嗬斥來得暖乎。青豆活到十六歲才知道,原來自己的媽媽有點凶悍,又有點紙老虎。

其二,也就是這一晚,二哥告訴她,他要在小南城買房。青豆的第一反應是二哥在吹牛。

程青鬆說的信誓旦旦,眼裡噙著兩顆搖晃的燈泡,像有煙火在盛放:“要娶媳婦了,得弄個房子。”

房子?又是房子。

這五年裡,小南城的人均住宅麵積從8平升至12平,但青豆和青鬆的住所沒有變化,粗算下來,一人劃到兩三平吧。

這個詞對青豆來說特彆近,就在腳下,又特彆遠,飄在空中。

一九八五年九月十號是全中國第一個教師節,而後全國各地響應號召,為教師改起福利房,沒多久,教師漲工資,沒多久,窮教書匠開始吃香。

小南城的老師們在接下來的三年裡,論資排輩,陸續住進各學校集資建成的教育新村。

教育新村就在東門橋一號樓往西,也就是顧弈家西邊。

鄒榆心當時也想爭一爭,改善自己的小兩居室,把大女兒接過來。為此,她找過兩次南城大學的領導。

但顧燮之87年的時候去了譯製片裡遙遠的異國他鄉讀書,加上他們83年就分到了最好的房子,所以這次分房一事沒有考慮他們。

那也是僅有的,青豆看到鄒榆心不夠精神的半年。

可見分房子多耗人。

虎子的筒子樓也不太平。

就算破得天天電閘跳電,夏天熱成蒸籠,暴雨水房漏雨,可筒子樓依然是單身宿舍樓男女撕扯爭搶的香餑餑。

那是一個可以稱得上是家的獨立空間。

分房按工齡、級彆、職務、職稱、學曆等算分,分高者得房,分低者繼續攢分數。

好不容易攢夠分數,房子也不是任你挑選,要抽簽分房。

就是說,空出二十套房子,你得到的是哪一層、哪一間,要看運氣。

靠外的光線好,靠樓梯的非常吵,靠廚房水房的非常熱,門道講究不可謂不多。

青豆自己家沒有一個體製內的,但她周圍卻全都是。每天看他們米麵糧油水果往回領,聽他們說房子的門門道道,久而久之,莫名其妙成了半個算分換房的小專家。

青鬆有時候回來會能遇見找她聊房子的阿姨,而青豆也幫青鬆用職工內部價入過一些好東西。

房子天天在嘴邊叨叨,當青鬆說出這回買房的細節時,青豆整個人像是田間越燒越旺的秸梗,越聽越熱。

青鬆說:“有個四樓的房子,分了一年多沒分出去。”

青豆一拍手:“小南城這邊的說法,四樓不吉利。”

小南城方言前後鼻音和平翹舌音不分,所以“4”就是“死”。

青鬆說:“門牌號也不太好,404。上一戶住那裡的一對夫妻,離婚了,後麵的人更不願意了。”

青豆歎氣:“離婚是大事啊。”

這年頭離婚,事的嚴重性和輻射性比結婚要廣泛很多。在青豆的信息渠道聽來,離婚是古代皇帝老兒駕崩一樣等級,能震動四鄰的大事。

青鬆說:“今年四月,他們單位想把這房子賣了。”

青豆問:“誰告訴你的?”

“孟庭。”

青豆眼睛一轉,原來如此。如果他們買房,就順理成章搬出去,而孟庭若做通於雨霖的思想工作,這間泥瓦房可以給素素住。兩全其美啊。看來,最近悶聲鑿牆沒有白做功。

孟阿姨到底是孟阿姨,真是顆活的七竅玲瓏心。

青豆問:“多少錢?”

“一萬五。”

天哪。上次五千都覺得不可能,這次翻了三倍。青豆歎了口氣:“哎。”

也不知道怎麼的,一直沉默如睡著的吳會萍忽然開口,“那就湊湊吧。”

其實在程家村,“4”也不吉利。但當年青豆害瘟,風水先生說過,這個小姑娘命不同。青豆是一種攀緣草本的吃食,撥豆不是要扒開絲絲縷縷取出那顆豆子嘛,她就是有點彎繞的命,“4”旺她。